绿眼睛,红枣子,和真主的别样选择

Tagreid Hassabo

Artwork by Ellen Blom

阿莎在日落前到了她家前门,身上披覆着一层黯淡的红色尘土,体重仅仅是三个月前离家时的三分之一。院子里是新鲜撒落的松土,没有扬尘。湿润的泥土气息令她欣喜——她不在时姑娘们把家打理得很干净——也提醒着她:已经到家了,在这里,不会发生她不希望发生的事。女儿们对她的归来期盼已久,在她们的亲吻下,她慢慢地朝着客厅走去,在沙发上坐下,将婴儿放在一个粗糙的金属编织凳上。

看看你们的妹妹多漂亮。

女孩们蹲在她脚边观察着婴儿,她们用手抚摸着孩子头上细软的绒毛,数着她攥紧的小手指头。

帮她把衣服脱了;赶了这么久的路,她得洗个澡,阿莎发号施令。

姆妈?你看上去不太好,其中一个女孩问道。

还没等阿莎回答,她四岁的女儿就用稚嫩、顽皮的声音说,

看呀!妹妹的腿中间有颗枣子。

先是一阵短促的大笑,接着是一声尖叫。年纪最大的女孩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看在阿拉的份上,姆妈,那是什么?

这是个男孩儿吗?另一个悄悄地说道。

三个女孩现在都害怕了,阿莎眯缝的双眼透出锋利的目光。

如果在我眼里这是个女孩,那么你们也应该这样认为。如果我再听到有人提到男孩,我就把她的舌头扯出来。

她把手放在小女儿的手臂下面,揪起一块细嫩温暖的肉。

现在说给我听,这是谁啊?她指着婴儿道。

小女儿哭了起来,阿莎使劲拧着她的手臂。

我的......小妹妹玛布茹卡,姆妈。

那天夜里,当阿莎向丈夫又重复了一遍白天对女儿们提出的要求时,他坐在地上,将脸深埋在两膝间。他确信她一定是因为操劳过度而心烦意乱,于是说,

女人,洗漱祷告吧;明天我们去看医生,趁还不算太迟。

他的话音刚落她便回答,

最后还是你拿主意。但这次你必须明白,这可能真的会是你能拿的最后一个主意,因为你如果不帮我保护这个孩子,就再也没可能见到我们娘俩了。

阿莎的丈夫没有坚持。过几天,等她冷静下来,他们就可以去大陆上的诊所,他是这么想的。两天后,吃完饭,他的阑尾突然胀破,送去医院之前他就死了。

这就是这个叫做马布鲁克·沙拉里的男孩奇异一生的开始,或者可以用他母亲的习惯称呼他,玛布茹卡。

*

我们的村子坐落在河中的一座岛上,离南边界不远。村子很小,是一块头盔形状的陆地,大约有三百户人家。男人们大多在大陆上工作,有一些是农民,在村子边郊有小片耕地。除了这些耕地和墓园,这座岛就只有一些无人看管的古墓遗迹了。大伙儿都觉得这些古墓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因为埋的是穷人、佣人和帝王皇后的低等奴仆。但岛民不会谈论这些古墓,因为这暗示着我们是这些低贱之人的后代。

岛屿西岸对面是我们做买卖的小镇。我们在码头的集市上交易农产品,午后,男人们会在港口的咖啡店里逗留,直到最后一班返回岛屿的渡轮起航之前才离去。偶尔,女人们也会渡河而来选购珠宝、布料和香料。孩子们在集市路尽头的那间小学念书,年龄稍大的男孩常常在学校前的空院子里与镇上的年轻人一起踢球、比赛。但院外的所有地方都是禁区。我们从来不会去镇上的住宅区。因为和我们不同,镇上的居民习惯于生活在大而繁华的地方,而我们的规矩是要跟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人们很少逾越这道约定俗成的界限,但某次越界引发的一系列事件将马布鲁克置于这个奇妙故事的中心。

一切都得从马布鲁克的表哥奥斯曼·沙拉里说起。马布鲁克出生前七个月,奥斯曼爱上了镇上一位十七岁的美丽少女。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码头举办的一场婚礼上赤脚跳着舞。她高挑丰腴,褐色的皮肤富有光泽,她拥有我们这里唯一的一双绿眼睛。她像游牧民一样起舞,发辫甩打在少年们的心上,她臀部晃动时荡漾的涟漪激起了男人们腰腹的潮涌。当她遇上奥斯曼的目光时,他顷刻之间便在这道奇异的闪光前失了明,并希望永不复明,这样便能将她的脸永远地铭刻在自己眼中。

男孩和他家族的名声无可挑剔,有许多少女觉得若能嫁给他是一种福气。但奥斯曼很穷——他是镇上公立学校的诗歌老师,虽然受人尊敬,但薪资寥寥可数。他的父亲,伊德里斯·沙拉里,做过各种生意,却从未成功过。他从事过农业、渔业,做过劳工,卖过杂物,还曾在自家前院开过一间咖啡店,然而不愿向顾客收钱,因为他说,这感觉好像在向前来串门的朋友们收费。最后,他决定做岛上的上门屠夫,在人们的院子里为他们宰杀牛羊。伊德里斯·沙拉里的孩子们是他的财富。他播撒的种子只孕育了男性:哈勒,拉德温和奥斯曼。他的妻子在生奥斯曼时死了,他不愿再娶。他坚定、热血、严格遵循着清规戒律,他的儿子们对他的敬畏超出任何人的想象。

相反,哈南是一个恶毒的香料商人哈什·阿塔的女儿。他是一个很有手腕的男人,人脉遍布全国。她的母亲是外邦人,一个从北海岸某个城市远嫁而来的女人。她和我们所熟悉的女性不同,浑身散发着女人味,总是没由来地兴高采烈。她嫩白的肌肤饱满如粉团,她的笑声响脆如银铃。我们这儿的男男女女都对她同时怀有惧怕和敬重。她为哈什·阿塔生了五个孩子,一个男孩,三个女孩,然后再一个男孩。哈南排中间,她的绿眼睛和冒险精神便是遗传了她母亲。

奥斯曼和哈南门不当、户不对。沙拉里家贫穷却体面,而阿塔家富有却卑鄙。那眼睛,即便再锐利,也无法掩饰在其之上扭曲的眉毛。

奥斯曼没有勇气向任何人坦白自己的爱,但人们常常看见他在古遗址附近徘徊游荡,一遍遍吟诵着诗句,这些诗句的灵感都来自他对那个绿眼女孩的爱意,日积月累成了一大册诗集。最后,这些诗从村子传到了大陆上。他们出现在儿歌、催眠曲、婚礼乐曲中,出现在田野上,集市间,人们的家中。如今哈南和奥斯曼成了耳熟能详的名字,那时许多新生儿都用这两个名字命名。不久,奥斯曼听说那个女孩正焦急地等待着为她写的新诗句。她的信使们告诉他她希望当面和他说说话,但他拒绝了,因为他说,他满足于用现在这种方式爱她——通过诗歌——这是她最值得拥有的爱情。

哈什·阿塔听说了他女儿这个公然的求爱者之后,担心女儿的名誉会因此受损,很快就将她许配给了一个住在邻镇从事骆驼生意的年轻亲戚。在这场迫在眉睫的联姻的消息传开之前,某天在奥斯曼离校的时候,在公文包里发现了一枚信封。

你不把我从父亲强加于我的灾难中解救出来的话,我将把余生必须忍受的痛苦都归咎于你。我用一颗泪滴封上这封信,但得由你来决定那是喜悦之泪还是悲伤之泪。哈

准确说来,后来发生的事无人知晓。奥斯曼和哈南消失了。女孩的家族声称她得了病,卧床不起,但好奇的人上门拜访后说家中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女孩的身影。三天后阿塔家鸣了枪,按照习俗以此宣告哈南的出嫁。婚嫁协议是在只有家庭成员在场的情况下签的。在阿塔家外面游荡的探子看见哈南穿着嫁衣与她的新郎,那个骆驼商人,一同离开。她母亲神色严峻,脸上丝毫没有露出这种场合该有的喜悦。

第二天,警察通知奥斯曼的家人,在边界外一个村庄的河道中发现了奥斯曼漂浮的尸体。他的喉咙被割开,私处被切碎。奥斯曼的家人将他下葬,却没有举办葬礼,也不接受任何悼唁。直到三周后,他的长兄哈勒为他的家族雪耻——他用来复枪打爆了哈南长兄的头,并去警局自首。这便是沙拉里家和阿塔家世仇的开端,也是马布鲁克在出生前就成为了一个受害者的起因。

*

奥斯曼死后几个月,马布鲁克·沙拉里出生了。经历了这样一场悲剧,阿莎担心如果她的孩子是个男孩,他将难逃世仇恩怨的纠缠。如果主家的男丁因世仇全部丧命,那争端就很有可能殃及表亲。阿莎本来只有三个女儿,所以并不担心,因为世仇只是男人之间的斗争。但如今她怀孕了,伴随着孕期的种种不适,她痛苦不已——那时我们所有人都很痛苦——因为不知她肚子里怀着的是男是女。

产前两个月,阿莎动身去了城里,只称她的亡母托梦给她,要她去圣祠烧香。不久前她还祈祷自己怀的是个儿子,一个可以为她带来荣誉和骄傲、保护姐姐们不受丈夫虐待的男人。现在,阿莎在圣祠前跪拜,向真主祈求一个女儿。如果是个男孩她要叫他马布鲁克,"神圣的男孩",这样他便能受到真主的庇护。如果是个女孩她要叫她玛布茹卡,"神圣的女孩",这样就好像已经得到了真主的庇护。阿莎还拜访了一些很久前就搬去城里的亲戚,请求借宿一段时间。她传话回来说舟车劳顿使她流了红,产婆建议她不要再上路。三个月后她回到家里,怀里抱着一捆小包裹,里面是被她称作玛布茹卡的女婴。

但我们的村子是没有秘密的。阿莎回来后的几天里,谣言很快传开了,说玛布茹卡其实是马布鲁克。一些人支持阿莎的出发点,但觉得她算计得太牵强。还有一些人认为她这么做对那个孩子的男子气概造成无法弥补的伤害。如此一来,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没有人能面对她,我们大多数人也就直接忽略了那孩子出生的事实。

马布鲁克刚出生的那几年是在他母亲严格看管下度过的。阿莎停止了一切社交活动,在家中画地为限,与儿子闭门不出。马布鲁克的一切活动都小心翼翼地进行,尤其是洗浴和更衣,因此他从很早起就知道自己的生活必须在隐秘中继续。学会走路之后,他的行动范围绝不会超过阿莎的裙襬。她走的时候他才走,她停的时候他也要停。一天下来,她坐下休息时,他便在她身边坐下,拉住她的裙子盖着自己,在她裙下的黑暗中允吸自己的手指。不论何时,如果他的姐姐将他抱起,他都会尖叫着要回到阿莎的身边。直到年满三岁,这个男孩还不会说话,只会用手比划着与人交流,偶尔会用咕哝或呻吟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如果想提更复杂的要求,他就会大发脾气,疯狂地摇头,两条辫子的髪带甩在脸上,直到阿莎猜到他要什么为止。

男孩四岁前,阿莎都没有带着他在公共场合露过面。第一次露面是哈勒·沙拉里出狱的那天。因为案情复杂,哈勒得到了减刑:三年刑期外加苦役。我们都去了河岸欢迎他。刚过晌午,他就到了。他的父亲自豪地搂着他的肩,他的兄弟和亲戚、朋友以及一众人群紧随其后,发出胜利的欢呼声。女人们在去沙拉里家的一路上大声叫嚷着。庆祝持续了一整夜,毫无疑问,阿塔家的人在大陆上全都听见了。

阿莎不得不参加这个活动,她带着两个女儿和马布鲁克来了。为了证明这孩子毫无疑问是个女孩,阿莎给他穿上了一条白裙子,红色的荷叶边从腰部一直接到裙摆,还给他化了厚重的眼妆,用凤仙花将他的指甲都染成了红色。她把他驼在臀上,他紧紧地抓着她。只要阿莎不注意,人们就立刻好奇地紧盯马布鲁克,而他也越过阿莎的肩头望向那些人,又小又圆的眼睛好似一只受惊的老鼠。

几个小时相安无事地过去了,突然一群孩子冲进了女人堆里,绕着阿莎一边跑一边唱,

马布鲁克,玛布茹卡...你妈妈吃了你的枣子给你留了个油酥饼

阿莎拼命赶走那群孩子的时候,男孩把身子弓了起来,发疯似地抓着他母亲的衣服,仿佛想要爬过她的头顶。她惊慌失措地逃出沙拉里家,那天夜里,她试尽所有方法安抚他,但他就是哭个不停,直到后半夜,才精疲力竭地睡去。

第二天,阿莎坐在客厅剥土豆时被前门发出的响声吓了一跳。她还来不及起身把孩子藏进衣服,伊德里斯·沙拉里沉重的脚步就穿过前院,来到了客厅。她跟在他们后面哀嚎着,接着瘫倒在地上不断地磕头。

放过我的孩子吧,她哭喊着,她只是个小女孩。

邻居们想要安抚她,但她只能听见远处孩子的哭嚎。一小时后马布鲁克和他的舅舅一起回来了。他的辫子被剪掉了,头发全部被剃光。他那带有花纹的长摆连衣裙被换成了白衬衫和棕色短裤。他的眼睛红肿,整个人因哭泣而抽搐着。

如果你担心你儿子的人生,伊德里斯吼道,你最好保证他像个男人一样长大,因为如果一个继承了我姓氏的男人却活得像个娘们,我绝对会亲手杀了他。他放开了男孩,离开了。

次日早晨,甜蜜的晨祷结束的时候,一声可怕的长嚎震彻了整个村子,将我们从睡梦中惊醒。在他父亲家门前,哈勒·沙拉里倒在了一片血泊中,后背上插着一把匕首。调查表明,阿塔家所有人当时都在参加一个家宴,并有客人为他们作证。有谣言传到了咖啡店,店里有镇上的人,也有我们村的人。谣言说,阿塔家的确办了家宴,但是是在谋杀发生后的那天晚上,而并非像阿塔家和他们的证人们声称的那样,是在谋杀前的那晚。人们坚信这起谋杀案的调查员也是阿塔家的宾客。那晚之后,阿塔家唯一幸存的儿子就消失了。大家都知道他母亲将他送走躲起来了。这件案子最后归档为悬案。

*

和这里其他所有的重大事件一样,人们对哈勒被杀的案子热议了一段时间后便不再议论了。即便是伊德里斯·沙拉里,曾经到处跟人说他如何拼了命去寻找那个逃走的阿塔家的儿子,也渐渐再没可说的东西,我们以为他已经放弃了。几年后发现是我们错了。伊德里斯·沙拉里开始频繁地接待一些人,我们确信这些人是被雇来追杀那个失踪的男孩的。他们以前都是罪犯,身上脸上,但凡看得见的地方,都布满了刀疤伤痕。他们穿过我们的村子时肆无忌惮地盯着我们的女人,透过门窗窥视我们的家。一些年长的男人质问伊德里斯·沙拉里为何要带这些声名狼藉的人物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他说了谎,称他们是远房亲戚。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希望不久他会放弃寻找那个男孩。

阿莎,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觉得阿塔家儿子的失踪意味着世仇的终结。马布鲁克如今已经七岁了,可以上小学了。尽管阿莎不太希望如此,但迫于伊德里斯·沙拉里施加的压力,还是妥协了,让马布鲁克去念镇上的男校,他表亲奥斯曼教过诗歌的那所学校。他在母亲的护送下前往学校,好似一个守身如玉的处女。还没到放学的时候,她就在学校大门旁等着他了。很快他幼年时的事迹就传开了。他的同学们用他的女名"玛布茹卡"称呼他,还把这名字别在他的后背上。甚至连他的老师们也对他恶语相向。在一次写作练习中,马布鲁克因为铅笔断了而停了笔,这时候老师拉住他的耳朵说:你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样好好写?是你的指甲油还没干吗?还是你妈妈今天早上把凤仙花放你手里了?

*

一年级快结束的时候,一群高年级的男生在厕所外面拦住了他,要把他的裤子扯下来,把他撞倒在地的时候,他突然停止了呼吸,全身僵硬,口吐白沫。男孩们吓坏了,赶忙停手逃走了。那天阿莎去接他的时候,他仍躺在厕所外的地上,神志不清。她再也没让他去过学校,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完全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接着,两年后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为过去每一次对男孩的嘲笑后悔不已。一天清晨,马布鲁克坐在他家的屋顶上等待日出的时候,一只鸽子掉落在了他的腿上。他捧起鸟儿,将其放飞,但只见那鸟扑腾了几下翅膀又掉回他身旁。他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番,发现它的翅膀断了。很快他用一个盖着几块破布的盒子为这只受伤的鸟安了一个窝。在鸟儿能够再次飞翔之前,他日复一日地喂养它、为它清洗盒子。几周后,那只鸽子在日落前回来了——它痊愈后就常常如此,但这一次它带着一个同伴。第二天,这两只鸽子带着更多的鸽子回来了。马布鲁克为新到的居民们增添了几只盒子。鸟儿们在他搭建的窝里不断繁殖,等到雏鸟能飞了,又会带回更多鸽子。很快,整个房顶都被鸽巢占满了,层层迭迭堆得好高,以至于沙拉里家的房子从远处看好似一座长满羽毛的高塔。当鸟儿们起飞的时候,投射下的阴影覆盖了整个岛屿。

人们总说鸽子是圣物,是掉落在人间的天使翅膀。因为这些鸽子,也因为马布鲁克本身看起来就十分纤弱无害,如同一个天使,我们都相信他真的有某种神性。人们开始时不时地拜访阿莎,实则是去寻求马布鲁克的祈福。不孕的妇女祈求他能保佑自己受孕。瞎子希望他能保佑自己复明。长者向他寻求通往极乐的道路。这个神秘的十岁男孩如今成了我们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一些人觉得沙拉里家的房子自带圣光,于是在房子神圣的围墙上搓揉他们的手。还有些人收集鸽子的落粪来做护身符。连阿莎都相信了马布鲁克身上的神性,开始以一种只用于对待贵人的敬畏之情对待他。自马布鲁克出生以来,头一次,她为这个孩子感到自豪。

我那时给你起名为"神圣的孩子",现在终于应验了。

不幸的是,就在阿莎开始享受这种受人瞩目的感觉时,终于轮到马布鲁克进入他们世仇的生死场了。

*

阿塔家的儿子找到了。但找到他的人不是伊德里斯·沙拉里和他的雇佣兵们,而是拉得温,沙拉里家唯一幸存的儿子。发现他的时候,拉得温正在港口以北的中心海关局为他工作的进出口公司接收一批货物。和海关官员喝茶的时候,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走了进来,引起了在场所有员工的注意。

他是谁啊?男人走后拉得温问道。

长官,我们是这么称呼他的,官员回答道。为了能快点拿到他的货,他常常一掷千金。真希望我也能这么有钱。他不久前才搬来,买了一座塑料生产厂。

拉得温正准备转回货物的话题,那个官员接着说,

实际上,他们说他老家就在你家附近,在南边的什么地方。

一连几天拉得温都在与一个无法抹除的疑虑作斗争:那个长官是不是阿塔家的儿子?拉得温并不嗜血,所以在白天他都一直很想忘却这个人,继续和平的生活。但一到夜里,他兄弟们的身影就在他的睡梦中隐现,血肉模糊,支离破碎。最后,他还是跟踪了那个长官,希望能证明自己搞错了。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了。

第二个月的第一个星期五,长官按计划开车前往他祖父家去取他母亲寄给他的包裹。那天拉得温坐在他的公司卡车上,在房子外面守候。长官从他的车里出来的时候,拉得温开着车向他飞驰过去,将他撞飞几米开外,最后摔落在人行道上。阿塔家的儿子活了下来,只摔断了髋部的一根骨头,得了几处淤青。然而,拉得温却撞上了街角灯杆,当场死亡。

*

很多年过去了,我们的村子一成不变。伊德里斯·沙拉里和他的伤痛渐渐地归于平静,成为了村子尘封记忆的一部分。人们不再叫他上门屠宰,说他总是用很慢的速度宰杀动物,仿佛故意延长杀戮中的每一刻,而动物们在死前拼命挣扎哀嚎,因此它们的肉都硬得咬不动。多年来他身边常伴这恶棍杀手,更给了我们理由远离他、遗忘他。如今,每当孩子们在婚礼上听见吟诵奥斯曼和哈南的歌曲时,我们就把那血仇当作故事将给他们听。而人们记忆中的马布鲁克是一个羞怯的男孩,一个可以实现我们愿望的男孩。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大约十年。阿莎患了肺疾,他到达前一周就死了。那是八月中旬的一个正午,阳光如烈焰般照耀。一群村民瘫坐在港口咖啡店的阴凉处,等待着河面上偶尔吹来的凉风。没人看见马布鲁克从摩托艇上下来,因为我们的目光都移向了高空,那里一大片鸽子振翅飞过,倏地遮蔽了烈日。眨眼间他已经进入了咖啡店,那么清瘦,仿佛只是我们想象中的一抹颜料。他的脸光滑透明,他的衬衫被精心地熨烫过,透出亮白的光,他的凉鞋一尘不染。等到他离开了咖啡店——我们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他是谁——服务生说那个陌生人打听了哈什·阿塔家的方向。我们连想都没想立刻跟上他,甚至忘了和老板结账。

他徒步穿过集市,途径小学,接着穿过学校前的院子,径直向住宅区走去,而跟在他身后的人越来越多。在离阿塔家大门几步之遥的地方他停了下来,从肩上背着的布袋子上扯了一块布下来,搭在手臂上,站在那儿颤抖的样子仿佛一个迷茫的孤儿。接着他快步向前走了起来,搭着布的手臂完全伸直。他回望了一眼人群,仿佛方才意识到他被那么多人跟着。直到那时我们才认出了他。人群中耳语不断。

一定是有人提前给阿塔家报了信,因为哈什·阿塔在前院现身了,两个护卫坐在大门的两侧。这时马布鲁克说话了,声音颤抖着,

您好,哈什·阿塔,我今天前来,带着一块布,若您执意继续两家的战争,我必将带着这布下葬。我的双手不会屠杀,若您愿意,它们还将以和平之意紧握您的双手。

在老头伸出手握住马布鲁克的手之前,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女人们兴奋的喧嚷从房子的一扇窗后传来,我们也都欢呼了。哈什·阿塔坚持要马布鲁克进家一起庆祝战争的结束。我们继续在外面高呼,这时阿塔家的厨房送来了一杯杯的冻果子露,沁凉了我们热气腾腾的身体。我们都高兴极了,完全忘了伊德里斯·沙拉里和他死去的儿子们——直到他带着他的杀手们在一片尘土中出现,像一群发怒公牛踏击着地面。

你真丢脸!伊德里斯·沙拉里咆哮着。从我眼前消失,你就是个娘们!

沙拉里带来的人自行散开,给他让路。哈什·阿塔的一个护卫关上了大门。

有什么问题吗?另一个护卫问,俯视着伊德里斯·沙拉里的脸。

把我们的小子交出来,我要亲手撕了他身上那个男人才有的玩意儿,伊德里斯·沙拉里怒不可遏。

就算他是魔鬼的儿子,只要他还在这个房子里,他就会得到我们的保护,护卫答道。

伊德里斯·沙拉里带来的一个男丁想绕开护卫进去,护卫立刻举起手中的棍子抵住他的胸。你一句恶言,他一记推搡,接着棍子就从各个方向挥了过去。很快这场恶战就波及了我们所有人。我们操起手里的东西就打了起来。女人们在远处观望,一会儿尖叫一会儿欢呼。年长的男人们,包括伊德里斯·沙拉里和哈什·阿塔就站在人群的外围指挥。

打到一半,忽然一个声响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我们转向声音的源头,在阿塔家大门边上,两个伊德里斯·沙拉里的帮手拽着马布鲁克的手,拖行在肮脏的地上,马布鲁克一路嚎叫,如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蜷缩成一团。从那一刻起一切都来得太突然,没人反应过来到要去帮马布鲁克,直到这场灾难结束之前我们都僵直在原地。之后我们就逃开了。

马布鲁克被扔在他舅舅脚下。伊德里斯对他的打手们做了个手势,于是他们立刻将马布鲁克的双腿拉开,其中一人一刀割开了他裤子裆部的布。伊德里斯·沙拉里口中发出了一声可怕深邃的哀嚎,震惊了我们所有人。每个上前查看马布鲁克的人都喘着粗气,踉跄着向后退去,直到最后,整个人群都越过前面人的肩膀窥见了那具发青的身体,它现在躺在地上失去了意识。在烈日下,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但都不敢相信。在他腰腹的深处,皮肉分成了两堆长满毛发的小山丘。他的裤子仍紧贴着他的大腿,遮盖了裆部的最深处,但我们眼前的场景足以证明,这是一个女人。

*

关于那天的事有了很多不同版本的解释。一种说法是我们看见的并不是真正的马布鲁克,而是一个可以变换成任何样貌的神魔。很多人相信这个解释,一连几周都在自家焚香驱魔。

接着沙拉里家的一个老邻居说,当马布鲁克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他的一个姐姐告诉她,那孩子既不是男孩也不是女孩,而是在两者之间的一种存在,在它的双腿间,两者的特征各有一点。那时她以为那女孩和她妈妈一样,只是想保护她的弟弟。但我们没有在意这个故事。那个邻居已经老态龙钟,就算说些胡话也可以原谅。谁听说过这种事?真主创造了男人,然后用他的肋骨创造了女人。从来不存在一种中性人。

存在吗?

最后我们得出结论,在我们眼前发生了一个奇迹。的确,真主,造物主和宇宙的主宰,改变了那个圣洁的男孩使他免受其一心复仇的舅舅的惩处。

伊德里斯·沙拉里完全失去了理智,像个疯子一般总在街上游荡,嘴里不断喃喃着:终有一天正义会得到伸张。

人们再也没有在村子里见过马布鲁克,但每天早晨,当鸽子从那座神圣的屋子的房顶腾飞之时,我们都猜想他其实仍然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