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

朱天文

Illustration by Legend Hou Chun-Ming

你知道菩薩為什麼低眉?是這樣的,我曾經遇見一位不結伴的旅行者。

我自己也是不結伴的旅行者。我們給雙層巴士載到旅館,一棟鈦銀色疑似未來城的聳塊建築,入口窄窄,櫃檯亦狹,而明亮如冷鋼,仰頭見電扶梯升入空中,豁然拉開,好闊綽的大廳大頂,通往更高的去處。

我們在櫃檯前等分配房間,等得不算長,可也不算短,長短恰足以把酷感未來城消解為一席難民收容所,大家紛紛開始上廁所,吃東西,或蹲或坐,行李潰散。配完鑰匙後篩出來兩個奇數,我,和站在那裡的、帽子小姐,於是我們同住一房。

迅疾間我們互相望過,眼光擦邊而去,但已準確無誤交換了彼此的信息:「別,別打招呼,別問我姓名,千萬別。我是來放鬆,當白癡,當野獸的。請你把我看做一張椅子,一盞檯燈,一支抽屜,或隨便一顆什麼東西,總之不要是個人。因為我肯定不會跟你有半句人語的。」

我們這個歌劇魅影團,三天兩夜的長週末,五星級飯店,加上戲票,不到兩萬元「犒賞自己一下吧││到香港看戲」,所以我悄悄搭團來了。

為什麼是悄悄呢?唉我很怕被笑ㄟ。

笑我的人挺多。先是那夥比我小十歲,出校門工作了數年薪水三萬元上下的女孩們,紅酒族。她們節衣縮食,練就得一口紅酒經。其實她們喝紅酒的歷史老早在酒商炒作之前,為了酒裡的丹寧酸說是健身、瀝脂而喝起來的,當時她們更喝別的酒。又其實喝酒是餘事,酒杯,才是主題。她們嚴格區分白蘭地酒杯,葡萄酒杯,香檳杯之間的差異。雪莉杯喝葡萄酒,利口杯喝利口酒,狹長的卡林杯喝發泡性葡萄酒或配方中含碳酸的雞尾酒。還有岩石杯,平底杯,酸酒杯。我一向小心翼翼,卻在那場李婕家的慶生會裡,由於無法坐視眾人將生日禮物好美麗的包裝胡拆亂撕並任其踐踏,便跟搶救古蹟般收疊著紙盒絲帶紗箔蝴蝶結而給弄得神志荒迷時,竟把Medoc倒進預備喝Absolut調萊姆汁抹鹽的岩石杯,喝了一口!一九九○年Medoc,壽星送給自己的禮物,慷慨奉獻給酒黨。

完了,觸犯祕儀禁忌,大禍要臨頭。我感到四周凝結的眼光,震驚,譴責,與哀悼的,我已經出局了。

怨恨她們嗎?不。她們跟古代以來那些千奇百怪或隱密或公開、繁文縟節得蠻爆笑的男性友誼俱樂部有何不同?她們不過是遲至今天才手上也有了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錢。她們是如此辛苦經營以區隔出,唉每個人都辛苦極了的在用各種小把戲區隔出自己,與眾不同。

因 此第二個會笑我的,喬茵,王皎皎他們。喬茵和她同事,望之普通人而已,普通到,怎麼說呢,到令人沮喪的地步。就好比每週五報紙第四十七版,總會闢出一角落 讓幾名自助旅行者投書發表經驗談,我一次一次被驚嚇,天啊這位住關廟鄉的人去過南極!請問關廟鄉在本島哪裡?又這位中埔鄉人告訴我,挪威的青年旅館設有廚 房可自行煮食之外也提供晚餐,價格公道,五十克朗合台幣兩百五十元,某日他去峽灣區史翠恩,下了整天雨濕冷冷飢轆轆回來,排隊領餐時再耐不住而大叫一聲好 香哇!配菜老婦竟無語言隔閡的完全理解,報以同情笑容且給了他超多量鮭魚。沒錯,他們都是普通人,他們出國,他們絕不搭團。

喬茵王皎皎之輩,住父母吃父母,可眼見的未來似乎不嫁亦不娶,一年勤勤懇懇,儲夠了休假日便結夥出遊,擲盡千金回國,再計劃明年去哪裡。他們收集旅行地,而最不屑旅行團。王皎皎更只一人,存飽錢囊,熄掉電腦和手機,一去月餘。

夏 末至秋天,我收到王皎皎九張不同小鎮的風景明信片,全寄自普羅旺斯,一概四點九法郎郵票,旁黏貼紙上面的符文意思是「優先郵寄」。明信片正中兩紋戳章,圓 戳年月日及小鎮名字,方戳乃小鎮的好別致的圖騰化,空無言,唯署名一個皎字。他用這種揮灑向我表達風格,但其實我們交情甚淺。每回一堆垃圾郵件中我撿出他 的明信片,困惑如瀕臨一則禪宗公案。寄給我,為什麼?他認為我是他的同好,還是他的引為天涯知己?三張,四張,五張後,我不樂起來,他就這樣未徵得我同意 而選定我是,不管是什麼,我都一點也不想成為他的是。

我悶悶去買了DK版的普羅旺斯指南,根據三點構成一平面,推測出他的活動範圍。顯然 他採取小面積精耕的走法,他只走了普羅旺斯西邊,隆河口區域及沃克呂茲,真奢侈。我猶豫未覆信(我有他台北家地址),倒著實閱覽了一遍他可能的足跡圖,在 延宕之中模模糊糊牽掛起他來。結果我們不期而遇。正確說應該是,彼此正欲避開目光時亦就彼此看見了。我脹熱臉立刻輸誠,他聽了淡然:「是麼?」像是我說 謊。我愈說愈多,努力證明他寄給我九張明信片絕對值得,而他仍淡答:「是麼。」我懷疑他是否才從北京歸國,說得這樣侉腔調的是麼,是麼。我感覺全身起了紅 疹,更說更亂已淪為病中譫語,最後他幫我收了場:「你要去的時候跟我講一聲,我告訴你怎麼走法才好玩。」

不對,一切都不對。那九張明信片 並非虛擬,可是結結實實落在我手上的,之後,添加了我的慮心和思辨好像漆器上了一層又一層漆,它變得有重量,有體積,跟著我來來去去。故而突然相遇,他這 樣輕盈,恰似翹翹板一端他騰往天空,我卻一屁股撞在地上。他走了,我爬起來,眼瞧另外一個自己氣沖沖攔到他面前詰問:「哎別裝了,別裝做我們之間什麼都沒 有過。否則你寄明信片,寄假的嗎?」

可嘆我只是怔立,兀自為一場不明不白的交錯懊惱不已。甚且從此我們互相就定了調似的,他恆常的飄逸,我呢,恆常的笨重。

第 三個笑我的,老同學,陳翠伶。奇怪陳翠伶也就是嫁了一名長榮的高級主管,便像染患失憶症的完全忘記她從前怎麼過日子了好天真建議我:「唔錶帶不錯,你應該 配個Gucci包。」復熱烈煽動我:「不過今年最in的是二○○五,香奈兒大反撲了,台灣買也才五萬多。它設計得蠻body friendly,就是你坐飛機時能拿來當枕頭用的喔。它像根骨頭,又像殿(臀)部,光看外型你以為裝不下什麼鬼,告訴你,它容量嚇死人。大小皮夾,名片 夾,眼鏡盒統統放得進去,還可以放行動電話,還有像你們文人放書放本子都沒問題。主要是它夾層多,有一層用馬甲那種繫繩代替拉鍊,跟真馬甲一樣,太炫了。 你非買個不行。」

二十幾年來,陳翠伶依然講殿部,講完二字稍做停頓,待我糾正她,豚部。再是酗酒,她說凶酒,同時便無奈朝空中翻白眼等我發言曰、蓄酒,她回曰蓄酒,然後繼續談話。如今她屢屢把我推向共產主義,激起我的下流思想:「唉既然你的名牌包那麼多,何不分給我一個。」

她 拉我參加過一次太太們的西華下午茶,整整三小時,她們談剛剛在香港銅鑼灣結束的路易威登新款發表會。Epi系列,暗啞和光滑交織成似木質似水痕的橫壓紋包 包,今年推出七款,每款芋紫、香草白、褐綠三色,副料亦開發出鈦環釦和鬆緊紮帶。某太太的Epi包是金環釦時代產物,她簡直太抱怨了:「我一直很喜歡它很 內歛的感覺,可是金釦子?怎麼搞的!」是的,每個人很明白她的微言大義其實在說:「看,我多早就買了Epi,最早的,比你們大家都早。」

如 果人人皆持鈦釦包,搭配鋼錶、銀戒、鐵拉鍊衣出現於人人裡面時,你如何區別你、與人人?茶涼食睏,我陷入長考。若一階層人皆擁有愛馬仕皮件後怎麼辦?不 錯,他們比舊,比皮件上的舊澤和柔韌皺褶。比舊,所以富過三代。所以知妍醜,所以貴族。是貴族,所以釀造出美麗與哀愁,繁花與頹圮。中產階級呢?唉中產階 級壞品味,樹小牆新,庸庸無文物。所以所以,我還是不該要求陳翠伶分我一個名牌包的,正如我不能用莫三鼻克最近這場大洪水慘況來責難她為什麼不捐一支路易 威登去賑災......突地,太太們倉皇做鳥獸散,扔下我慢吞吞自昏瞶裡醒轉,原來她們要趕去接小孩放學,霎時跑得精光。我拾起誰遺落的知更鳥蛋藍(當 然,第凡內藍)大披巾,一點不錯,正是那種六十乘一百八十公分大卻輕軟細薄足以穿越仕女戒指的帕什米納,我像撿到辛黛蕊拉的玻璃鞋揣懷中帶回家,想測試它 真能通過一枚戒指嗎。如果陳翠伶知道我搭團赴港看歌劇,笑話,她們長榮頭等艙飛到維也納聽三大男高音的。

第四個笑我是阿卡,他搞小劇場。他的晶黑小豆眼會狐疑看著我:「啥東東?《歌劇魅影》?太墮落了罷。」

第五個笑我的,我自己。

因 為啊有一種淚,它像水潑到防水布上,不沾不滯滾掉了。例如E.T.,它最終跟地球人道別時胸腔內的約莫是心臟物紅通通亮起來,劇中人哭倒,劇外人亦哭,邊 哭且邊謝謝遞過來拉拉紙的同伴:「沒辦法,我的眼淚從來廉價,不算數的。」它跟拿支羽毛搔鼻孔打噴嚏一樣,乾的淚,滾過表皮就沒了。

我為許多濫情劇掉下這種淚。不過《歌劇魅影》,有不同,它是一次銘記印象,對於黑暗天使的我最初的銘記。

這 麼說吧,人魚公主。那是幼小不識字年代,老媽常跟我們講公主王子美滿結局的故事。偶爾老媽瞌睡得仰空長嘯幾乎要翻倒過去了,被我們一聲聲執拗的問句,後來 呢?媽後來呢?搖扯醒來。這當兒,老媽煥發出異樣甜美的柔光和微笑,長大以後我明白,那跟課堂或會議裡一盹驚醒遂做出各式零碎動作以掩飾並無打盹是同樣 的。我們殷切凝望,久久,老媽也許牛頭不對馬嘴繞了一段岔路後終於回來本題,也許攜帶著笑暈復沉入夢鄉。一如平常的這般惺忪境地,首度,人魚公主現身了。 她未與王子結婚卻在太陽升起時化為海上的泡沫。妹妹大哭起來,大人彎身攬她但她不依往後一蹬,四仰八叉跌榻榻米上朝天嚎啕,眼淚從身上四濺迸出。小的妹妹 故也學姊姊,哭躺於旁。人魚公主,如此向我們揭示她的面紗而演成的好壯烈場面,深深映進我的純蒙雙瞳。

魅影,則現身於我猛暴抽長因此成日價龜駝著肩蝦腰蝦腳恨不能把自己形滅掉的青春期。暑假下午,我騎老鐵馬巨沉似坦克到村外四個站牌遠的街上看電影,換片必看,渾渾噩噩就看到了至今我亦不知道是哪個版本的魅影。當時,我覺得魅影,真是,真是可憐透了。

那 女的,香港譯法叫做姬絲婷,跟她未婚夫,他們立於正當面,年輕,美貌,愛情,凡好處他們皆有。那未婚夫,即便在彼幼稚年紀我也都看出來了,他好笨。姬絲婷 卻一路相信他並靠他解救,讓他佔盡便宜還賣乖。然而,魅影,他什麼也沒有。除了只會帶給他痛苦的曠世奇才以外他活著是個零!我全部感同身受到他的痛苦,與 世間之毫無公平可言。我冰熱走出戲院,兜頭炸白的流火。踩老鐵馬回家,避開公車道,小徑一邊是密森森彎入半空的細竹籔,一邊是快給布袋蓮吃光了的大湖呈霧 紫色噴吐著沼氣。我迷惑陡峭光源裡魅影現身時永遠以一襲斗篷,若垂天之翼。他又錯誤,又陰暗,然而我站他這邊。

時光啊白駒過隙,《歌劇魅影》再度搬上舞臺。這回的噱頭,巨無霸水晶吊燈橫飛觀眾席砸在臺中央,我遙隔太平洋已得悉諸般細節。演著演著演到亞洲來了,演到香港了,我心想,去看看他罷。當年的魅影,他還在不在?我還跟他站一邊嗎?

幽晦之祕辛,不足語焉。連跟家人,是的家人,如果我老實告訴他們我赴港看戲的蠢理由,第六個笑我的,是他們。我跟家人就說公司犒勞的免費套券,不去白不去,一派好鬆垮無聊狀。

無論如何,各方作用力加諸於我的,其結局便是,悄悄的,我搭旅行團來了。

是這樣不自由啊,活在眾人眼光之中。

所以帽子小姐跟我,我們分配到同住一間房。我們已相互交換的訊號再清楚不過了:「自由,自由,自由。」

我們留心不讓彼此的目光對上,唯恐對上就洩露了原來我們仍是人,並非物。是人,以及跟著人而來的交流,哪怕只有一丁點,對不結伴旅行者來說,都已構成衝突。

我 們,我拿鑰匙,不是磁卡是鑰匙開的門,走進房間我很慶幸正好站在近衛浴的床前,行李順勢朝上一放,這張床歸我了。我不要用衛浴的時候貼隔壁躺著一人。多年 前嫁到甘家的賈姬也有這個障礙,她如廁每要打開水龍頭讓外面人以為她只是洗個手洗個臉什麼的,就給她婆婆當成飯桌笑料的屢屢拿出來開胃佐餐,大家嘻謔一 片。好個家庭暴力圖!賈姬遭受的纖細折磨要到她去世後才獲解決,日本人發明了音姬裝置。音姬有時是琮琮琤琤,有時是唧唧啾啾,營造出美美的高山流水或鳥 語,遮飾著不悅之音。此所以,唉我又陷入長考,此所以泡沫經濟破滅前日本人這支迦太基商團的魔法所在嗎?其魔法籠罩曾經披靡不能禦,被影評家議論為ID4 裡的外星人(日本人)碟船蔽天而來,日蝕般吃掉洛克菲勒中心、自由女神和黃金雙子塔。(世事變化小說追不及,二○○一年九月雙子塔從地平線上消失了。)

於是我跟帽子小姐無需交涉,即判然劃分了領域,靠窗那側歸她,浴室這邊歸我。

壁 櫥在她域內,垃圾筒也在。我戒慎佔據著兩支吊架掛衣服。不過帽子小姐壓根不用櫥架,包括大瞎拚來的新衣,扯開後一股腦扔成堆,或是提袋嘩啦一傾撒了滿床零 碎,卻累得無暇檢點戰果,鞋沒脫就倒在戰利品上睡著了。我小心將另外幾支衣架併吞,謙卑跨越邊界去取衣掛衣,有一條看不見然而嚴厲的邊界橫亙屋中。邊界這 邊,整潔得如不毛之地而那邊,大地震之後滿目瘡痍。

門鈴響我去應門,帽子小姐給掩埋在購物袋裡擠撞進來,頭上橄欖綠圓帽換成一頂麻編鐘形帽,雙肩帶揹包亦是新買且塞爆了。她道聲謝謝,我說回來了。

「謝謝」,「回來了」。或者「我先洗澡了」,「好的你先」。「鑰匙你拿」,「沒問題」。諸如此類稀少的發言,絕非人語,倒是符咒。符咒把我們團裹為兩件互不干擾的物體,窄促斗室,運行得毫不擦撞。

晚 上我回旅館,購物購得筋疲力竭。鑰匙在櫃檯,想當然帽子小姐還未返。可門一打開,怪怪,邊界那邊,慘遭小偷光顧般到處掀腸剖肚的盒子和包裝紙。帽子小姐回 來過一趟卸貨了。想必她忙不迭把新衣新物在鏡前搭穿一番後,連稍微攏攏的空閒也沒,復二度出草在商店關門前再拚購一批。脫下來的套衫,褲子,小可愛,木屐 式涼鞋,皆各以其被脫下時的形狀或癱瘓,或蹲踞,或奔跑的散佈著。帽子小姐也匆匆上了廁所,看來是消化不良。衛生紙筒一扯太長,飄盪於地。象牙色香皂泡在 水裡,她真有本事把盥洗檯搞成一汪子水鄉澤國。然後,我看見垃圾筒,像心臟教虎頭蜂扎了一下。

沒錯,垃圾筒。

長久以來,我非常病態的發展出自己一套垃圾分類系統,既被這個系統所控制,也用這個系統在度量衡,在閱人,在讀物。

瞧,帽子小姐的浴室垃圾筒。

她把三樣東西混貶成堆,衛生紙,破絲襪,和戳著吸管的優酪乳空盒。三樣物件生前,我意思是,變成垃圾前活著使用時,它們是不可能混放在一起的。它們各有位份秩序井然,用後,它們要有用後的待遇。

The original Chinese is used by permission of 印刻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