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

伊格言、童偉格、韓麗珠、葛亮、黃麗群

大約一百年前,愛爾蘭了不起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將一部寫了幾年的小說手稿扔進火爐,結果被 他的妹妹搶救回來。但此部小說的厄運還沒結束,接著是屢屢被出版社退稿的辛酸路程,其中理由包括「寫得還不錯,但不會賣」、「太不著邊際,缺乏形式又不知 節制,作者毫不遮掩地描述醜陋事物,還寫了不少髒話」諸如之類,總之都不是什麼太令作者本人感到歡欣鼓舞的評語。這部據說是作者自況的小說,在喬伊斯最初 執筆的十餘年後才得以於1916年出版,一百年後的現在已是經典,它叫做《青年藝術家的畫像》。

這次專輯推介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 文小說家,或許可以視為我們描繪這一群青年藝術家的畫像之嘗試。40歲是個奇異的熟成界線,許多優秀小說家都在這個年紀前後寫出經典之作(比方說喬伊斯 39歲完成《尤利西斯》;賈西亞.馬奎斯39歲寫出《百年孤寂》;魯迅40歲寫出《阿Q正傳》;托爾斯泰在37至41歲間寫完《戰爭與和平》......)。我們提出來的名單一定存在著爭議和討論空間,因為我們不是在武斷地決定誰「最棒」或「最優秀」,而是「最受期待」。

這意味著,這批青年小說家截 至目前為止所展現的,除了已完成的秀異作品,還散發著某些並不容易清楚描述,甚至略帶幽微的光度而無法一目了然。那曖曖之光,又讓人帶著無比激動的期待, 忍不住要猜想「他們的下一部會端出什麼驚人的小說」。為此,我們找來更年輕的創作者來側寫這一群青年小說家的肖像,預測他們未來的星圖方位;同時找來陳國偉、蔡明燁、吳鈞堯、陳宛茜等,專文觀察和剖析這群青年小說家的系譜源流及出版趨勢,也對比了大西洋兩岸的「20 UNDER 40」現象。

回到20位青年小說家身上。最終唯一能檢證他們是否值得關注的方法,還是必須回到作品本身。也許不需要太久,一如當年的喬伊斯,時間會給予這些小說家最完整的答覆。

《聯合文學》編者


11. 伊格言 (台灣)– 夢與眼睛與色情

馬翊航


陳至凡攝影

我遇見《甕中人》的時候,正碰撞了某些幽黯艱難的時刻。他在扉頁上寫「獻給我五年的大學時代╱那沒能拿到任何文憑且終究一事無成的╱一千八百多個日子。」因此我幾乎毫不遲疑地決定我對小說家的迷戀。我影印下了某文學雜誌上的伊格言照片,細格子襯衫,側分線的黑髮,那與如今略帶頹廢樣態不同的,少年伊格言。直至近一兩年來幾次朋友的聚會中,我仍偶爾分神觀察他那細利如燕尾的雙眼裡,隱藏著什麼樣的機關與慾望。我回想《甕中人》裡那些反射著靜脈藍紫的房間,豐腴略帶凝膠質感的肌理與臟腑,雪盲的過場──我依舊好奇小說家所凝視、摧毀、凍結、調動的所有視覺片段,直至他的《噬夢人》挾帶著整個銀河的哀愁降臨的時候,我察覺某些事情正開始連鎖繁殖。

我窺探那些或會透露小說家私人情慾偏好的線索,我是最下流的讀者。像是〈祭〉裡面的AV女優片頭受訪之光影騷動,或者《噬夢人》中由「最後的女優」EROS主演的終極AV中那些淫蕩的叫喊與痛楚的告解,極盡純熟的色情語言,卻是慾望與身世的載體。閱讀伊格言小說的經驗並非順暢的,反而滿佈了艱難的碎石,然而那如礦石般透明折射的文字,卻帶來仿若愛撫一般的摩挲與停留──憂傷與高潮擺盪的兩端?A片同時作為〈祭〉裡鄉土台灣夜市人生的刺點,或是《噬夢人》中相對於未來時空的古典慾望再現與生化人的身世謎底,那象徵了什麼?伊格言小說中強烈的視覺印象不難以生於擬像爆炸之「新世代」觀點詮釋之,但其中必有什麼關鍵性的不同。除了他慣用如過曝如雪盲的轉場與擬聲╱像裝置,其小說中的視覺╱政治,或也貼合如此的詮釋路徑,諸如監視與權力機制(退化刑?)、身體與表演(生化女優?)、觀視╱敘述之倫理(A片與夢境植入?)、暴力與歡愉的儀式(祭典與民俗?),但我認為這一切更指向了視覺再現(或消解?)過程中對存在、記憶、身世,或者──我來,我(不)見,我(被)征服,生而為人(或生化人?)的原初哀愁。讓我再為伊格言與A片說幾句話,我想我們大概都是很色的那種人,然而A片裡面那飽滿的隱喻:主觀視角引渡、時間凍結之幻術、局部貼近與全景隱藏、重複的淨化與破壞──那絕對不是有點色而已。

如果所有文學作品都指向了記憶,伊格言的記憶之術是什麼?在《甕中人》中如降靈會般對某個記憶奇點的無限召喚,那些墜落、快轉、對映、相互拋擲、虛構、包圍的場景,構成了他第一本小說中魔幻而畸零的調性,那些步履顢頇幽微處,像是寫作者刻意帶領的迷途,時間凹陷處的密室。《甕中人》裡最早的作品〈虛稱作者回函的小說〉或早已預告了他在讀寫人我之間扭轉錯動的傾向;而〈祭〉、〈龜甕〉、〈鬼甕〉、〈甕中人〉這四篇可合而觀之的系列作裡,除了展現他刻意糅雜入古雅方言的特殊質地與節奏,更在那些眠夢與鬼魅之間,繁衍出人之執戀與佚失。那是甕,是墓穴,藏著鄉土之外的某些東西。他在寫作上的絕對儉苛與豪奢,讓他於同輩作家中顯得如此神祕與難以測量。《噬夢人》是一部在技巧上繁複卓越的科幻小說,揭櫫了夢境、精神、自我的無限反射鏡淵,對記憶與技術倫理的反覆盤查,或者那如波斯織毯繁複的偽知識詞條如何檢驗讀者想像力的匱乏──然而那不止於此,那科幻膠囊之中所包裹的無限懷舊與類政治寓言,K的噩夢其實就是我們的夢,正如結尾那曖昧的迴旋,自我吞噬,消解,與繁殖。那究竟是小說家的夢境植入詭計,文字之自我繁殖,還是他對記憶與寫作如刑虐如自瀆的告白?

我更願意多聯想伊格言名為《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的詩集裡,那些從他褐色瞳孔中漫出的洞察與召喚,濃稠而疏幻的如詩鏡頭,以及往情節遺失處傾斜的場景。甕中之夢,夢中之甕。這是我的版本的伊格言,那必然是未來的文學紀元裡最難逼視的雙眼,最抒情的色情影片。

伊格言 /台灣

本名鄭千慈,1977年生。台大心理系、台北醫學院醫學系肄業,淡江中文碩士。作品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等,2007年獲曼氏亞洲文學獎入圍,2008年獲歐康納國際小說獎入圍。作品有短篇小說集《甕中人》、長篇小說《噬夢人》、詩集《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伊格言文字冷冽而抒情的質地,時而舒緩時而刻意斷裂之節奏,以及其對記憶、場景與人我關係的著迷,使他早期的作品流露出獨特的陰鬱氣質;而《噬夢人》中繁麗宏偉的科幻敘事,更具有「後人類史詩」的野心與氣勢,然一切皆指向生存與毀滅之原初場景,記憶與遺忘的衍生物,抒情之核心與其悖反。

作品推薦


《噬夢人》(2010)
伊格言於此部長篇小說中,近乎炫耀地展示他如何掌握視覺與隱喻的機密,以及對小說技藝的野心與慾望。生化人K的身世之謎,巨大的水蛭與映透爬蟲色澤的都市,夢境的植入與抽換,龐雜眩目的偽詞條與知識迷宮,記憶的病毒與程式,近乎政治寓言的「第三種人」──那不只是後人類的Cyborg美學,或終結所有小說之小說的夢幻大絕──是陷科幻以懷舊,借生化以抒情的史詩;是島嶼的夢境(那如銀河如瞳孔的北海岸與藍孩子──),時間與其複製品的鄉愁。

《甕中人》(2003)《甕中人》為伊格言第一本小說集,由十一篇短篇組成,伊格言初展其小說文字幽黯曖昧的質地,暴露慾望、身體、命運、儀式交織而成的寓言與告解。無論是「新╱後鄉土」的標籤,或者畸零陰鬱之氣質與其前行代作家(七等生?舞鶴?駱以軍?袁哲生?)的連攣,仍無法拘限此書展現的實驗與背離。那些如幻術如暗箱的視覺裝置,時間之偶關節斷裂的聲響,文字與夢境,孔縫與墓穴,是甕中之甕,是少年之眼佈下的機關與讖語。


12. 童偉格 (台灣)– 抒情與哲學的積雨雲
朱宥勳


陳沛元攝影

我從來不相信一種謠言:當一位寫作者認真地攝取各種知識、特別是關於文學理論的知識之後,他就會成為一位「學者型」的人物,而失去作家應有的誠懇與靈光。這類謠言應止於童偉格。在一次機緣中,我有幸和小說家私下聊了一會兒天,我被鼓勵講了幾個台灣文學研究現在正關注的議題,然後他用溫厚的聲音回應我說,是的,我也比較同意某某某的論文,因為......。那一刻簡直堪稱驚嚇──因為我聽得出來他對最新的研究成果完全嫻熟,但我確定我沒有。

驚嚇中,我有點迷糊地思量起他的三本小說。如果論述知識期待自身是一道銳利且穿透所有文學作品的陽光,那這三本書就是最頑強的積雨雲吧。 因此,我們就能理解為什麼所有用現有詮釋框架定位童偉格小說的企圖總是那麼左支右絀。先是「新鄉土」這一術語,但它實在搞不定童偉格和其他被歸入此類的作家們之間明顯的差異。雖然楊照為《無傷時代》所寫的精采序言為將童偉格置入「鄉土文學」的脈絡帶來了一絲曙光,但這絲光卻反諷地讓「廢人」與甘耀明等作家更有明顯區隔了。隨後出現了第一本研究童偉格的碩士論文,它花了大半的力氣在告訴讀者(如果讀者們學習童偉格的好學精神去閱讀黃健富所寫的這本流暢好讀的優秀論文的話),童的小說遠不能以任何一種「鄉土」框限之,這會遮蔽了作者的特殊關懷。但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這種關懷是什麼,會發現拋棄了新鄉土之後並沒有讓答案變得更清晰。積雨雲還是積雨雲,讀完小說之後,腦袋裡的西北雨還是會下。

對我而言,從童偉格第一本書《王考》起,他就是一個毫無疑問的成熟作家了,這在同代、甚至前代作家之中都極為少見。從〈王考〉、〈假日〉、〈驩虞〉、〈暗影〉這些短篇開始,我們就看到他展現一種揉合了抒情與哲學的特殊詩意。到了《無傷時代》和《西北雨》,這種漫漶的詩意更是「變本加厲」,終至情節和人物都像一團看不見邊界的大霧。然而,他的抒情不是感懷人事的傳統抒情,而是面對荒謬人生還一切淡然的情態:「好吧,我原諒你。」他的哲學也沒有現代主義式詰屈聱牙的內省,而是進一步讓他的角色這樣無奈地理解到:「好吧,我原諒你。(我相信你也是)不然我們能怎麼辦呢?」

童偉格寫死亡,寫生活,寫那些笑不出來的笑話,他的文字其實總也不難,但連綴成篇之後卻展現出某種困難的深刻。比起某些臃腫俗豔、虛張聲勢的「文字鍊金」,童偉格卻懂得鍊金成石灰,這才是真正的作家藝業以及悲憫。從小說情思俱有深刻處,卻出之於幾近白描的文字這一點來說,童偉格的路數不但比較接近於袁哲生,恐怕還是郭松棻在小說血緣上的遠親。這類小說之難,就在於他試圖捕捉只有小說語言才能捕捉的東西,一種類似寓言(但又沒有單一詮釋方向)的思考方式。讀者必須單獨面對〈假日〉裡面「自己沒有了」的路途、《無傷時代》裡面孤獨地運轉整座工廠的母子、《西北雨》裡站著掩埋的義肢,被這些場景雷擊之後或許心有所感,但那些說的是什麼呢?──恐怕只有原原本本地把那些場景再轉述一次才能表達了。這是研究者的惡夢,卻是讀者的幸福,這樣的小說就證明了小說這門藝術必須存在的理由。

他的小說是那樣的積雨雲,而積雲遲早落為生命的暴雨,我們都已經或將要在無處可去的時候被潑水驅趕。那是小說家先一步寫出來的「惘惘的威脅」,但如同楊照精準指出來的是,小說家已經準備好跟我們站在一起忍受由陰轉寒的那一刻了。陪我們超越這些的,當然是有點苦笑的童式幽默──他寫了一本長長的小說,最後一句話卻是:「早就甘心無言了。」

童偉格 /台灣

1977年出生,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碩士,現正就讀台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博士班。童偉格的小說風格獨特而一貫,小說題材集中在東北角的貧窮山村,也因之而被許多評論者以鄉土文學的框架來思考。但是,他的小說主題卻繼承了台灣現代主義小說的深刻探索,而無其形式上的生澀稜角。目前已出版短篇小說集《王考》,及長篇《無傷時代》、《西北雨》。

作品推薦


《西北雨》(2010)
這本書裡的每一個角色都泡太久的水,舊了,皺了,霉了。在《無傷時代》裡面依稀可隨章節鋪陳而辨認的情節結構,至此全面潰不可解。也不必解。因為它實在有太多警句式的對白和令人深思的場景,這些不擇地而出的閃亮片段使得小說成為綴滿深美圓石的溪流,像可以展讀到哪裡算哪裡的捲軸畫。

《王考》(2002)童偉格的第一本小說集,雖然也收錄了一些得獎作品,但讀者若拿平常的「得獎公式」去套,卻會發現怎麼套都套不進去。於是可以安心相信,這些小說真的是好到連最頑固的評審都無法忽視了。在短篇的規格之下,童偉格擅長描寫日常生活的片段,並將之偷換為生命全盤無解的僵局的特色展露無遺。

《無傷時代》(2005)這是一本濃縮了的家族史──人物沒有那麼多、時間跨度沒有那麼長、好像也沒有積極開發為一種歷史隱喻的企圖,但不知道為什麼,它反而變得可以隱喻更多。童偉格把人的一生寫成註定滑稽挫敗、但又掙扎著活著的主題,在《無傷時代》得到充分的開展。小說後段母子無可如何的和解,竟也能寫得令人動容,讀來是看似無傷實有內傷。


13. 韓麗珠 (香港) – 詩意魔幻的城市寓言
神小風


韓麗珠提供

喜歡韓麗珠的小說是不講道理的,只因那是一見鍾情。她的中篇〈風箏家族〉曾獲得第20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首獎,寫一個被肥胖基因遺傳的家族故事,逃脫的代價是讓身體成為風箏,多麼詩意且魔幻。那也是我初次讀到她的小說,處處充滿荒誕的意念與象徵;不斷堆積的脂肪、從胃部搜刮出來的遺物、被工人連牆壁一同鑽破的頭顱。這是一個非現實的世界,但韓麗珠的筆法卻是平淡、冷靜的,在沉默中將現實一一反轉,讓眼中世界扭曲成另一種風貌。這個女作家腦子裡到底裝什麼呢?我常常一邊讀一邊想,被她的強烈風格給澈底擊倒,像是遇見了一個敗德的情人,隱然覺得她皮相下的某部分跟自己相合,卻屢屢誤讀,無法參透她筆下的所有象徵,最後憂鬱地發現,這份迷戀充滿了不確定性。

1978年出生的韓麗珠相當早慧,她從中學就開始寫作了,之後出版這段時期所寫的《輸水管森林》,書中將香港舊式大廈中「出了毛病」的水管和人體內發病的腸子互為隱喻,這其實也暗示了韓麗珠往後的書寫路線,她的寫作養分正來自於她的「鄉土」──這座擁擠的香港都市。

除了空間,她也反映了當下的社會結構和人際關係;如《風箏家族》裡的幾個短篇〈林木椅子〉、〈感冒誌〉和〈悲傷旅館〉,皆討論了「角色」和「扮演」的必要性,一個人如何變成一把椅子?在大災難中失去一切的人是否可以藉「陪伴者」療癒悲傷?當母親離家,購買家人回來重新組合後,真能夠發揮家庭的效果嗎?當小說中的人們試圖「重建」彼此的關係,存在的荒謬性就被凸顯了。

這份特質到了長篇小說《縫身》裡則更進一步,將兩個成年人互相配對並加以縫合,以此暗喻婚姻制度,並在篇章中夾帶了「非常實在」的論文和個案研究,這份寫實反倒使得整部小說更加荒謬了;在這一實一虛下,便寫出了人際關係上、乃至整個社會制度的弔詭。在另一部作品《灰花》裡,則讓三個世代的女人們在夢境中不斷逃離封鎖,最終分崩離析。可看成是一部馬華流亡史,也更像是現代人的逃亡路線。韓麗珠最好的地方就是她從不批判、不明寫,而是將現實模糊化,近似一種「現代寓言」的存在。

然而這種「模糊」或許正是韓麗珠能成為香港新生代作家,且獨樹一格的魅力之一,說得更正確一點,我迷戀她總能輕易抹除現實和非現實的界線,創造屬於「韓麗珠式」的虛線宇宙觀。習於摧毀我們所認知的,又重新建構;那是個總在書寫病態與異常的空間,她的態度卻又那麼清淡,怪誕的不是文字,是氛圍;幾乎是毫無誤差地單腳站立於那一點上,宇宙便無限擴張了。我相信這世上某些小說是這樣的,可能終其一生也讀不懂;以為自己接近了,可是過幾年再讀又覺得被摒除於外。那不是作家或讀者的問題,而是那小說是「活的」,情節攀附於意念之上,難以簡化或仿擬;你讀到了,就是你的了。韓麗珠的小說就給我這種感覺。

董啟章在《風箏家族》的推薦序裡,指韓麗珠讓他想起卡夫卡,兩人筆下的世界都同樣的詭異又平常,從現實裡提煉出荒誕的花朵,不斷探討「人」的存在性。但比起卡夫卡,韓麗珠或許更有種「無可救藥的詩意」,她看待世界的方式是那麼迷人,卻把現代人的存在和虛無寫得好透澈。讀者打開了卡夫卡的門,看見推銷員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變成了一隻怪蟲。但是韓麗珠沒有門,剝除了現實的遮蔽物,反倒使得這「非現實」的寓言更加「腳踏實地」了。她以詩建造了龐大的迷宮,而我們能做的,唯有不斷迷路。

韓麗珠 /香港

1978年出生於香港。從十多歲就開始寫作;董啟章指她「對世界有一種天生的、早熟的奇特觸覺。」處女作《輸水管森林》為中學時代寫成。大學畢業後工作幾年,便決定辭職專心寫作至今。目前台灣出版的作品,則有中短篇集結而成的《風箏家族》、獲得第三屆紅樓夢文學獎推薦獎的長篇《灰花》和《縫身》,皆呈現非現實的強烈風格。韓麗珠教寫作班、接採訪、曾於2011年赴美參與愛荷華寫作計畫。目前在兩岸三地許多報章雜誌都有專欄的她,正試圖為自己「所選擇的自由」生存下去。

作品推薦


《縫身》(2010)
決心和另一個人過下半輩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那代表我們必須重新安放手腳,適應睡覺的姿勢,彼此相連的傷口偶爾會疼痛,但得練習不去理會它;別排斥、別後悔,因為分離是需要付上巨大代價的......如果真的遵守這社會眼光下的「縫身法則」和他人身體接合,是否能真讓自身圓滿?即使這一切,都與情愛無關。

《風箏家族》(2008)以六個風格特殊的短篇描寫人和空間、乃至整個社會的相互關係,看韓麗珠如何翻轉意念,帶著卡夫卡式的荒誕可笑;當家庭可以被交換、悲傷可以被填充,身體可以任意變形的時刻,我們習以為常的符號被重新定義,踩在非現實的土地上過日子,或許才能真正去質疑「人」的存在性。

《灰花》(2009)韓麗珠以自己的外祖母為原型,書寫一個五代華人在馬來西亞,展開逃亡路線的故事,他們不斷流亡,卻找不到一片合適的土壤。雖帶著歷史色彩,但謝曉虹評析此書時曾說:「如果把書裡的幾代人在內地、南洋橡膠林以及海港城市的遷徙經歷,輕易地理解為一部馬華『移民血淚』史的話,足以讓人感到不安。」如此這般,還是直接翻開小說吧。


14. 葛亮 (香港) – 書寫宿命與人生
鄭政恆


葛亮提供

葛亮的身分是特殊的,他原籍南京,祖輩中有不少名人,他的太舅公是陳獨秀,祖父是葛康俞,叔公是鄧稼先。葛亮在香港大學中文系讀書,研究嚴歌苓移民小說主題和王安憶小說的城市意蘊,後任職浸會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長居於香港,然而他又在台灣成名,在台灣出書(聯文、麥田、印刻先後承印)。葛亮之名遊走於兩岸三地,名歸香港之例,不過是因地制宜,而事實上,他寫的小說,與香港並無盤根錯節的糾纏。

葛亮著有小說五部,數量不少,其中《朱雀》更是四、五百頁的長篇。香港的青年小說家一般素喜短小精悍,董啟章的大部頭小說已教一眾作家評頭論足,葛亮的長篇嘗試一如其身分,令他的地位比較特殊。

還是細說從頭。葛亮的成名作〈謎鴉〉以筆鋒冷峻、準確、簡約惹人注目,內容大體上以一個依稀是香港的「通屬城市」(generic city)為背景,在一個表面上並無差異和特色,而且具有秩序品質的城市環境中,卻置入一隻名字如其本質的烏鴉「謎」(Enigma)。養鳥之事,為一對年輕夫妻的家庭生活和個人命途,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而略帶極端的情節,與電影感的場面以及直接而克制的語言在小說中成功結合。李奭學先生喻葛亮《謎鴉》一書,為「中文世界新派學院小說最佳也是最近的代表」,實有先見之明,葛亮最近的作品,確是走學院派路線,重考據、知識、語言、文化底蘊,而且更是有增無已。

《七聲》是港版《相忘江湖的魚》的增訂本(原來五篇再補入新作兩篇),這一批小說的人味較濃,寫得具體,反而留有幾分民間氣息。書前的自序是很好的導引:「他們在我身邊一一走過,見證了歲月的變遷。我願意步履我的成長軌跡,用一雙少年的眼睛去觀看那些久違的人與事。目光所及,也許親近純淨,也許黯然憂傷,又或者激蕩不居。但總有一種真實。這種真實,帶著溫存的底色,是叫人安慰的。」〈安的故事〉(又名〈相忘江湖的魚〉)是《七聲》的小說精品,最能對應上述一段話,〈安的故事〉中盡是少年輕狂、校園生活、不顧一切、友誼往來,人物性情栩栩如生,筆下果然是真實的光景。

為葛亮寫過推薦評論的,有李奭學、韓少功、張瑞芬、陳冠中、陶然等,都是名家手筆,也可見年輕的作者網絡廣闊,而較近期而重要的一篇,大概是王德威的〈歸去未見朱雀航──葛亮的《朱雀》〉了。《朱雀》確是葛亮目前最具野心的創作,一手縱橫過去與現在的南京,前文說過的,克制而簡約的語言,匯入厚重的大敘述;鮮活的人物書寫功力,要分配給眾多的角色形象,難怪王德威問道:「他的故事纏綿曲折,讓讀者興味盎然之餘,也許會陷入敘事的迷陣裡。年輕的作家求好心切,難免有太多話要說,但有沒有另一種方式來看待《朱雀》裡過多的巧合和繁複的結構?」

在最新的《戲年》中,葛亮回歸《七聲》和《謎鴉》的風格,再向前穩穩踏步,以人物為核心。《戲年》開卷就是自序題解,而收結的代跋〈拾歲紀〉回顧十年的心路歷程、所寫所感,他徘徊流連於香港大學校舍、太平山、高街、中西區一帶,也探訪南丫島、長洲兩個離島,終於平實地寫下他在香港的經驗,〈拾歲紀〉是不俗的自述散文、葛亮目前最有香港氣息的作品,而他說:「在這城市生活了很多年,對這裡的海,終於也有了感情。」果然是遊子的心思,緊緊盯著不變的自然,並不放過。

葛亮 /香港

1978年生,原籍南京,現居香港。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現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文字發表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集《戲年》、《七聲》、《謎鴉》、《相忘江湖的魚》、長篇小說《朱雀》、文化隨筆《繪色》等。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首獎、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麥田「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中國小說排行榜」及「誠品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2009年華文十大小說。

作品推薦


《七聲》(2007)
收入小說七篇,多聚焦於社會小人物的生活故事,除〈琴瑟〉等外祖父母的感情外,各則小說都以主角名字為題,〈琴瑟〉和〈安的故事〉都描寫得相當出色。此書為港版《相忘江湖的魚》的增訂本,唯獨新增的〈阿德與史蒂夫〉具有香港地方氣息,一篇關於爭取居港權人士的悲劇故事。

《謎鴉》(2006)收入小說七篇,其中〈謎鴉〉是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首獎作品,小說在平靜的語言掩飾下進行,卒之教人不寒而悚,又如葛亮所言,是一則宿命的故事,生活被殘酷的現實所洞穿,露出脆弱的本質。此主題遍及全書。〈無岸之河〉和〈物質.生活〉都有學院派氣息,〈37樓愛情遺事〉則初現文革歷史背景。

《戲年》(2011)收入小說四篇,大多於歷史關連。〈泥人尹〉寫泥塑手藝人的身世故事。〈英珠〉的四川藏區旅行故事大可與《七聲》的自序〈他們的聲響〉並讀。〈威廉〉有主角與加拿大華人威廉的交往,旁及一段祖輩的故事。〈戲年〉是中篇,以影戲貫穿童年、少年、青年的種種往事,由個人經歷貫穿幾十年來的中國電影史。


15. 黃麗群 (台灣) – 那些邃暗洞裡的故事
陳育萱


黃麗群提供

黃麗群的作品〈海邊的房間〉,時為研究生,在小說課上讀到的。見小說以主角「阿叔」和「她」,猥褻夾雜輕快,耽美事關肉身,逼得讀者如我層層翻轉,霎時難以抉擇是非如何底定,愛情和占有的兩面性針穿入喉,小說之中女主角因癱於床榻,連封給男友的E-mail也不能回,映照讀者心癢難耐,恨不得代為揭露一切,教委身於房間深處的「她」即便下床不得,背上針林如劍刺破幸福,尚能聊靠手指指揮人生。

但是,看來是不能的。黃麗群對待所有筆下的人物都無比耐心,她刀工不是最細,卻最準確。初識她作品的讀者,幾乎不大可能每篇貫穿她的底蘊核心,總有個「什麼」在背景低吟。這不是藏,她該說的全說了,只是位置剛巧,什麼樣的人物該如何出場,像是〈貓病〉將貓兒妹咪之可憐處境讓女主角(主人)幾乎要反主為客,明為帶貓看病,實則真正病狀讀者一讀可知。其方法像是半掩的刀鋒,曉得要刺人的,卻甘心一頁頁翻下去,這麼一來,又經常會淚眼汪汪――〈卜算子〉的命理師算天算地,萬萬算不到(天機不可洩漏?)從小喚自己為「伯」的親生兒子纏綿疾苦的後半生,當兒子聲口呼著:「你不要靠近,你不要靠近。」命運的劫,掌裡的紋,歷時鑽研的先天命定,父子相對,卻抓抵不過冥冥大命的伸指一掐。疾病的隱喻於小說中運籌帷幄,一如鐵口直斷如影隨形;然它既非關係之救贖,亦非讓人重獲返回母體一般的隔絕世界裡重生。說到底那青春肉體殞亡,眼下合情合理,大慈大悲,不過同為人類不免環視自身,悲切低咽。

因而,我們得小心,讀著黃麗群的小說,絕非安慰順從柔軟呢喃,我們定然要被當中的一項,或愛情,或病況,或畸變,弄得左右為難,站坐不安。即使是最早期還略顯青澀(還是聰明至極玩心不減特顯青澀以饗讀者)的幾篇作品,間插在最底層的洞視能力沃壤上,竟也能讓人一眼認出其邃暗的洞穴本質。每讀一回她的小說,猶如入一個未曾進入的洞穴,前方去者已遠,後方猶有腳步聲但你依靠回聲無法斷言來者何人。你,只剩下你自己,在洞穴中跨過一個個披著故事的人物壁畫,他們的姿態終究值得同情。你懷疑創造他們的人飽含悲憫卻不肯張揚,特意搞笑卻手腳悲傷。你走得很慢,因為這些故事不得不使你頓足徘徊,甚且有時要回過頭來再看一眼。

終究都再看了一眼,自從離開遙遠的花蓮廣袤的土地和在那間教室讀過的〈海邊的房間〉,之後的歲月不出多久,我陸續認識了綠小人、范正大(少數有名有姓者)、李老師。黃麗群小說人物向來都和現實臉貼臉生活,可故事當中真正使用全名的機會不多,她概以職稱或者純粹的你、我、他來進行角色的抽換,不指名道姓的作用,在閱讀時更添疏離感。這極像獨自通過一趟山洞的旅程,當被問起:「你在山洞裡瞧見什麼沒有?」被問的人啞口無言,他內心鼓盪著許多話語,真正要嚼出一串字卻困難非凡。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句話我們都熟,竟出現在最新上市,囊括十三篇精采小說的《海邊的房間》後記。我私自猜想,這或許是走過一個又一個山洞,窺視其中故事的讀者們,偶然失語心速很快的正常現象。

黃麗群 /台灣

1979年出生於台北,政大哲學系畢業,任職媒體。筆名九九。出版小說集《跌倒的小綠人》、《八花九裂》、《海邊的房間》。創作歷程端出三本集結作品,第三本才以真名示人。小說文字精準到位,勾摹小人物之種種不時散露局外人之感,用長久生活於都市的雙眼,淨透在台灣島嶼的光怪陸離。

作品推薦


《海邊的房間》(2012)
裝幀封面半掩門扉,一如小說本身讓渡出的一個微型小窗,逗引人潛入光源但實則陰惻冰冷,恰當好處的對話,節制感包裝十足但翻閱引來的驚濤駭浪,殘酷但光芒煥發。黃麗群承繼前兩部作品的獨有風格,可卻更肌理綿密,跨幅議題直入情感幽微曖昧迷亂處,教人掩卷難,開卷也難。

《跌倒的小綠人》(2001)在這本書的序言當中有句話值得玩味:「你為什麼要掏錢買我的書?」沒錯,雖說創作者或多或少都有這個隱匿不顯的念頭,表達方式或是雪泥鴻爪,或者大剌剌如九九。然而,本書傳載了在情節上天地不怕的說故事方式,諸如花枝丸樟腦丸之惡趣味均出籠不悔,其中不乏骨子冷冽,世情參透教人捏把冷汗的小說。然而一如書名,眾人鎮日跑跑走走,哪個時間點不慎撲倒了,卻還有這樣一本小說足夠維持清醒,冷汗涔涔地會心一笑。

《八花九裂》(2005)作者於跋裡引述《五燈會元》之內容:「問:如何是無縫塔?師曰:八花九裂。」本書分為「八花」及「九裂」,在短幅專欄能容的文字裡,處處顯機鋒。機鋒來自遊走都市所得,人物攀附在都市裂縫,轉換譎詐和寂寞。九九在都城串珠為業,小故事往往容見縫插針,特別是太多人不忍放卻的愛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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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翊航
1982年生,台東卑南族人,現為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博士生。

朱宥勳
1988年生,現為清大台文所研究生,耕莘青年寫作會成員。曾獲林榮三文學獎、竹塹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林語堂文學獎及國藝會創作補助。漸漸習慣甚或是喜歡各種誤讀誤寫,比如把小說當成論文、文獻當成章回、詩當成書信、散文當成戲劇,之類的。著有小說集《誤遞》、《堊觀》,主編《台灣七年級小說金典》。

神小風
本名許俐葳,1984年的七年級少女,天蠍座。畢業於國立東華大學創英所。曾任耕莘青年寫作會總幹事。出版小說《背對背活下去》、《少女核》和電影週邊小說《消失打看》。

鄭政恆
香港電影評論學會祕書,現任職於嶺南大學人文學科研究中心。曾獲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等。著有跨媒體詩集《記憶前書》,獲第十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另有合著《走著瞧──香港新銳作者六人合集》。

陳育萱
彰化市人。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碩士。曾獲時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宗教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等。喜愛電影,著迷畫作,並常流連於咖啡館。希望將來有日能拍出好看的電影,寫出自己滿意的小說。


Click here to read the essays 1 through 5 in "A Sinophone '20 under 40'" (Part I/IV).

Click here to read the essays 6 through 10 in "A Sinophone '20 under 40'" (Part II/IV).

Click here to read the essays 16 through 20 in "A Sinophone '20 under 40'" (Part IV/IV).


"A Sinophone '20 under 40'" marks a collaboration with Unitas Magazine, in which content is exchanged. In return for our translating and publishing this set of essays, Unitas Magazine published in their September 2012 issue an excerpt, via Francis Li Zhuoxiong's Chinese translation (which we commissioned), of Dominique Eddé's forthcoming novel Kite, that first appeared in our July 2012 issue.

We would like to thank Jiang Chenxin especially for her role in helping us rope in members of the And Other Stories Chinese Reading Group to participate in this proje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