睏神把很多戶人家的媽媽都拐走了,聽起來像是個老鼠會。
媽媽被帶到哪裡去了呢?媽媽的胸線起伏了一下,她乾咳了兩聲。
媽媽知道我現在正在觀察她嗎?
睏神讓媽媽飛起來了。
媽媽哼哈的歌詞裡有海鷗飛處雲彩飛,她來到一座島的正上空──
來自舊島的電話鈴聲總是恰巧又不巧地在這個時候響起
有一通聲稱要找我母親的電話 說是過去的她
我握著話筒,耳朵裡刮起一陣秋初海邊的風
她是誰?她說她的軀體還陷在堆沙的遊戲裡
孩提時代長時間的沙灘活動讓她的膚色乃至瞳孔均呈現鼠灰色
她是一身由高屏溪水沖刷泥沙狹長淤積的外島
避颱的漁民先來 接著湄洲的海流分香來了媽祖
昔日的她和今日的她依舊如旗桿般消瘦 凝視往來津渡
來自舊島的電話鈴聲總是恰巧又不巧地響起
她又自報身家 聲稱找我母親的電話是過去的她
原來,島的舊事早在光緒時代即有電報線收放
姿勢早熟的洋行和通商埠卻也最早棄考歷史
通往燈塔的螺旋山路 徒留時事的隧道與熄燈的軍機
至今還可以選擇徒步向老砲台懺情
只有匍匐沙礫上的原生植物在一百年前後並無兩樣
話筒裡的她繼續說話:
摘拔馬鞍藤蝴蝶型的葉瓣是她每日既有的行程
她是過早盡責的兔媽媽 摘好了就速速回家
她育有兔子數隻養在雞的籠子和狗一樣大
她沙質的身體總在劇烈氣象過後被重新捏塑
坦蕩無聊的岸線也會有懸崖峭壁的心計
只是不消數日 又會柔腸寸斷恢復成平地
從防風林到碎浪線有多少腳印 其實一直在變
她都默記在心
潮汐是島的經期
配合簡單的自然現象 她同時開演成長少女的啞劇
在她腳邊勤快橫走的螃蟹群像是蟻
她已懂得修飾的舉手投足 不會再有頑皮的大動作讓牠們一哄散去
而若是真的恰巧 與搖著招潮大螯英挺路過的白領海軍迎面相遇
嫣紅的黃昏海色也會與她知心
我握著話筒的手心沁汗持續,海味黏膩
持續發散在我的耳道裡
還有輪機味攪和重油的聲音:
吭 吭吭吭吭 引擎震動船身震動了她 她漸漸啟動了
聽行船人的純情曲 看樣子她將要離去
妳要去哪裡 妳要去哪裡
不似孤女的願望 她可不是要到繁華的台北去
妳要去哪裡 妳要去哪裡 她懶懶地爬起身子盥洗
她極簡地出海 像是平劇行船抽象的身段
她和她和她們都要到防波堤的對岸去
她和她和她們也許還有更多人
妳要去哪裡妳要去哪裡 妳要去的那裡大家都要去
她們掐捏時間同擠一艘船 趕赴加工出口區的打卡機
似乎也來不及思考為什麼
內港像是一個大脚盆 像是只有與肩同寬的距離
只是跨過去 跨過去
總是在行船中打盹的她
飛翔的海鳥有烏鴉的毛色在今日夢境
預感的雲漆上紫紅色的長指甲 一如昨天的黃昏
團團血紅的海 翻出幾張浮油扭曲的表情
天色依舊用海來照鏡 她也俯下身親近
海像是被毆打過一樣 處處呈現瘀青
鏡面之下 海水代替了她的空氣
她看見一座顛倒的城鎮
還有混淆流通的神鬼錢幣
她說她要回去 到底誰是撐脹翻覆的船身 誰是鹹漬的魂靈
她說她要回去 一隻隻被捕抓上岸的深海魚
眼珠因失壓而爆出
她正和牠交換夢境
熟睡的人
像是沈重的錨,深深地,探到不能再深
就靜靜地躺下,平躺在沙底
她繼續為我唸的一段新聞簡報:
民國五十五年,政府成立前鎮出口區,吸引許多附近當地人口前往就業。民
國六十二年當年九月三日清晨,中洲、前鎮間的渡輪「高中六號」於航行途
中傾覆,罹難者廿五人多為加工區女工,尚未出嫁。市府數度邀集地方人士
商討善後事宜,並與罹難者家屬協議,將廿五人合葬,稱廿五淑女墓。
我握著話筒,耳朵裡那扇失事的渦輪仍然繼續攪動
那艘青春的船 從她的嘴裡出航
有些人慘遭滅頂
有些人飄然下船
她下了船,她跨過去
從少女的島到母親的岸
她變成一個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