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影子的人

Stuart Lau

Artwork by Elizabeth Gabrielle Lee

融入了黑夜,影子想找回舞台上的忘我,似乎只有在純粹的演繹中才能找著活下去的勇氣。

人影的頭化成了烏鴉,終於可張開那在晝白中滾動的黑眼珠,看見了巷弄中堆滿了垃圾,天生的烏鴉在各自的廢物堆上稱霸,向路人呀呀發驅趕的命令。我雖脫不掉影子暗黑的本質,但沒有了手腳的牽絆,我要毫不猶豫地甩掉緊隨的惰性,於是我試著閉眼飛翔,在遼闊的天空中劃出自己的航道。最後大概飛得不夠高,只能在不知屬誰的厚臉皮的玻璃上留下碰擊的血斑。

人影的胸則化成了一口深邃的井,是你以雙手逐把逐把將歲月的砂土挖掘而成,為平面的影子爭一點深度的鋪墊,如此記憶著陸時才不致太受傷。起初你以為只是淺淺的井通便會觸及泉源,明冽的水在暗影的襯托下該可讓俯瞰者照見自己的面貌。只是沒有了頭腦,不斷在同一點上挖呀挖,夢想要回到子宮的記憶去晃盪,但井道裏始終沒有溢水,你嘴裏嘟囉:「算了,反正我沒有可臨照的面目……」語畢,水便汩汩冒出,將你變成一口深井,每天盼望有一顆抵禦黑暗的流星來點睛。

人影的雙足則迅即化成一隊黑蟻,擠滿謙卑的街道,尋找儲糧過冬。落單的黑蟻常會遇上施虐的指頭冒充形而上的判官,並以甘心當平面角色,只知尋找甜頭的罪名來施以「高壓」之極刑。雙足原就是為了流動,但多年來影子卻牢牢給栓在人的腳跟上,非但沒有消解流動的慾望,反而使之逐小積存。當所有黑蟻聚集起來,死亡便給抬拱起來,之前的甜頭就是為了熬過死亡的腥膻,難道他們只能以更厭惡的事掩蓋沒那樣厭惡的困境?所謂過冬就是以人的腳跟作栓柱羈勒流動的渴望?縱使那只是卑微的願望,但眾多微小如蟻的念力聚結起來便會有拱起死亡的大力。矛盾的是這小小的念力,乃源自對腳跟的反叛而其積存亦肇因於腳跟的羈勒。

魔鬼對人說:「反正你已把影子給了我,反正現在你只能活在黑夜中,不如連靈魂也賣給我吧。」人說:「沒有了影子的支撐,靈魂確是危顫顫的,但我卻更感到自己的存在,我知道你其實就是我的影子,多年來,我只顧迎向光明,忽略了背後的陰暗面,這麼多年來辛苦你了!」魔鬼偷偷滴下淚來,雖然少量卻很明亮。人說:「謝謝你為我出走了這一趟,你可將撒出去的黑夜收回來了。」

影化身的他、你和我,重新拼合為一,沉默如一尾漏網的魚泛著倖存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