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選擇了海洋的古典文學

夏曼•藍波安

Artwork by Xin Lui Ng

我站在北方的天空,是真正的北方,是冰雪覆蓋的島嶼,僅次於南極的冰原(Ice Sheet),我念過的地理,華語稱之格陵蘭(Green Land),它是丹麥屬地,丹麥王室稱之綠色島嶼,是我們星球上的第一大島,這個島嶼的原住民被印地安人稱之Eskimo(愛斯基摩), 他們自稱Inuit(依奴依特)。

我站在北方的天空,當我越過了北極圈六十六度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開啟了手機的影像,拍攝十五秒,那真的是一片雪白的世界,想留住它。從飛機上鳥瞰,看不見一粒黑點,整個格陵蘭的中北邊是人類足跡難以踏查的地方,即使依奴依特人也不可能滑雪橇來這兒打獵。 聽依奴依特人說,人類就是冰原的獵物。

這個島嶼,其實比台灣大上千倍,但是人口不到六萬,是星球上人口最為稀少的島嶼。島嶼北寬南窄,狀如錐形,最大城市是Nuuk(努克),位於錐形南端的西部。整座島嶼的西部,就像我出生的蘭嶼島,有數不清的,我稱之海溝,他們稱之峽灣(Fjord)的地形,這個意義大不同,峽灣的上源就是許多的冰川(glacier),在我的島嶼稱之熱帶雨林的山谷。我與友人乘坐一艘船,遊歷於峽灣中,船邊陪同的座頭鯨不吸引我的眼光,讓我驚奇的是峽灣的天然地貌,那真是大自然的「神工鬼斧」,我頻頻張嘴讚嘆,試圖利用腦紋極為貪心的想把它全景記憶下來。

或許是海洋民族的視覺基因吧,有個一出生就帶的偏見,那就是我對於美洲大陸、歐亞大陸裡的「神工鬼斧」地景不感興趣。就像我的海洋小說,什麼海流啊!什麼女人吃的魚啊!男人吃的魚啊!不就是魚嗎!什麼中潮啊(不飽也不餓)!滿潮啊(太飽了)!退潮啊(正在餓)!不就是吃嗎!什麼天空的眼睛啊(就說星星就好啦)!或許也是陸地民族的讀者不感興趣的部分,理解的也霧濛濛的。

我們從努克市乘坐船,往峽灣內遊覽。我穿上可以禦寒的長褲、登山鞋、羽絨外套,還有我從登過十座七千多公尺以上大山的朋友那兒借來的大外套、大手套,再穿上大大的厚襪,還有保護我禿頭的棉帽。我那樣的裝扮花的費用就是我在一九八O年,在淡江大學念書時一年的生活費。

峽灣裡的海水溫度,若是像在蘭嶼時裸身下去潛水一個小時的話,我將變成不會腐爛而完好的「冰屍」。船隻沿著峽灣邊緣開,我們看不到一棵聳立的大樹,岩壁上也沒有任何長出來的植物是我所認識的,換言之,格陵蘭峽灣的一切生態給我視覺新鮮震撼,絕對是蘭嶼島上沒有的生態系,可謂我視覺感官裡的大乾坤。聽我們導遊說,格陵蘭的峽灣沒有北大西洋挪威來得複雜,來得壯觀,然而每一條峽灣都有依奴依特人的冰川神守護,也就是守護冰原的原初潔淨,他們說,不是上帝創造的,這是我最愛的「神話」(冰川之神),出自於原住者的夢幻世界觀。此時,我個人的偏見忽然浮現,心中有難喻的不吐不快之感,假如我可以說的話,同時,假如你是我的讀者的話,還請妳(你)們寬恕我:

我個人不甚喜歡人長得太高,吃得太胖的人類,因為死後棺材會加長,會加重,浪費地球上的樹材。我不甚喜歡太有錢的人,因為他(她)們的棺材會選擇曠世奇「材」,稀有樹種,還有墳墓特別的遼闊,不就是一個「死」字嗎?還有全球性的殯葬業者,利用多鬼神論,因為人只能「死」一次,無所不利用人性的最弱點,大大的「撈」死者的錢財,死得真的不可瞑目啊!窮人家的殯葬,卻給予草率火化。還有,我不甚喜歡天上只有一個神,地獄只有一個閻羅王,那是太寂寞的神,以及太無聊的王,我認為天上與地獄就像人世間的多樣性的鬼神,多元化的娛樂。一位依奴依特人跟我說,他們只相信耐寒的神與鬼,不相信有天堂和地獄。

努克市有一間泰式餐廳,此說明了飲食無國界,也詮釋了人類的包容性,多元神鬼的複雜性,我問那位老闆,妳怎麼來的啊,她的先生的膚色跟她一樣,依奴依特人,就沒有種族歧視的複雜問題,我微笑回應她。有一天,我們一群人在努克市參訪一間基督長老教會,一位白人牧師跟我們說明最初來到努克市的牧師的「大功德」,其結論就如白人史懷哲去非洲黑人社會行醫一樣,就是歌頌「白人英雄」,有人問牧師說:

「有多少個依奴依特人是教友?」

「沒有。」這個答案是真實的。

二OOO年到二OO四年,我在新竹清華大學念人類學研究所,也就是我大學畢業後的十五年,那時讀到一本書《新英格蘭的誕生》(The Founding of New England),是由詹姆斯.亞當斯(Adams, James Truslow, 1878-1949)所撰寫的。

他書寫一群清教徒在一六二O年搭乘五月花號的郵輪,由英國到美洲,因為是「感恩節」,所以不斷地被傳頌,他們說「聖經」拯救了他們的靈魂,然而,印地安原住民教他們獵捕河狸(Beaver),河狸獸皮恰好也給了那些清教徒們與歐洲商人進行交易的財源,印地安人也教他們種植玉米,讓他們活了過來,與此同時,清教徒給了印地安人瘟疫,死了很多很多拯救他們肉體生靈的人,他們掠奪了印地安人的土地。他們說,那是上帝的恩典,讓他們有更大的土地可以生存。這是這本書的大意之一。這群人的問題讓他者百思不解,從心智正常人的來說,真是不可思議。

我與幾位台灣的朋友們,在努克市平靜易走的街道閒逛,每一天的傍晚,有一小眾的依奴伊特人在丹麥人開設的大賣場的角落出售不甚有價值的二手貨,他們的身高約是達悟族人的平均,一百六十五公分,不是很高,膚色跟我一樣,年紀也多比我小,結論是,他們都是單身漢,沒有去過丹麥的哥本哈根,因為沒有錢買飛航六小時的機票,冰原就是他們的世界,如同達悟族的海洋,即使大我三歲的堂哥,或是我們已六十六歲的堂叔,老海人洛馬比克,他們不僅放棄了學習新事物,如買手機、閱讀網路新聞,也拒絕把情感投資到新的環境,以及新的常識,對於這類族群,假如新鮮是某種養分的話,那已經是多餘的浪花了,民族的未來與他們無關,用聲音說的傳說故事被遺忘,經驗論的海洋哲學被遺棄,身體書寫的海洋文學是虛構的,接著的是,網路新聞,多元文字引進的知識是混淆的世界。

蘭嶼飛往台東,十九人座的小飛機,只需三十分鐘。我們蘭嶼人已經數不清楚,坐了多少趟的往與返的飛機了。格陵蘭島原來就是我夢裡就想來的,星球上的第一大島,我想說的是,怎麼會突然實現,來這兒的夢想呢?我是在二O一六年的十月來到努克市,離我當年考上大學一九八O年七月,實現我第二個夢想,已經是三十六年的光景了。真的不可思議,眼睛在旅行嗎?



*

一九九四年的八月,我剛回蘭嶼定居不久,也剛學會潛水抓魚,養育我古時代思維的父母親,以及用華語思維的孩子們,我與一位原住民學者,一位原住民作家,以及一位在台灣出生的維吾爾族姑娘、作家,一位滿族學者,我們一行人去了新疆。新疆是我在南陽街補習的時候,腦海浮現想去的地方,因為新疆區域被台灣國民黨的歷史課本稱之北狄,就是漢族眼裡的野蠻人(savage),但在我高中時期的想像,西北區域住著一群剽悍驍勇的不同部族,把漢族打得昏頭轉向的如匈奴人、突厥人、蒙古人,或女真人等等的,這些漂亮的民族卻被漢族史觀稱之「野蠻人」,如同沒有被白人馴化的民族,他們稱之「原始人」,那種不反思的傲慢是一 樣。我當時認為,只有漢族才是文明人,從一九五三~一九七O年,在蘭嶼教書的「小學老師」,跟我們這些「原始人」「野蠻人」在教室裡說的。

我們一行人,從北京坐飛機到烏魯木齊,台灣地理課本稱其迪化市。我一下飛機,看見的是烏魯木齊,而非迪化,前者的地名多好聽啊!問題出在哪?這個時候,我找到了「考試卷」的答案。原來我當時念小學時,太陽下(山)是正確的,寫太陽下(海)的答案是錯誤的,簡言之,白人說的,漢人說的,才是正確答案,才是正統的價值觀嗎?其實,我們都被欺騙了,包括西方基督教會也在欺騙我們。

「烏魯木齊到了。」我們一行人在大陸北京的團長,是位可以說四種語言,哈薩克語、維吾爾語、吉爾吉斯語,以及普通話的哈薩克族詩人、散文家、小說家,艾克拜爾。他說了這句話,聽起來非常舒坦。果真實現了,我說在心裡。過了幾天,我們飛到伊犁市,伊犁州是位於北疆西部,哈薩克族的自治區,接近哈薩克斯坦邊界,這兒就是艾克拜爾家族住的城市,距離北京最遠。那幾天我們見到了在伊犁地區的作家群,有俄羅斯族、吉爾吉斯族、哈薩克族、維 吾爾族、匈奴族……等等。我們就坐在葡萄園的樹蔭下閒聊,來接見我們的都是六、七十歲以 上算是我們父執輩級的身分,三分之二的作家們不會說「普通話」,就是所謂的北京話,台灣稱之「國語」。對話時,由艾克拜爾翻譯,大川、田雅各,和我,當年才三十來歲。



*

一九七O年,我在蘭嶼國校畢業,當時島上官派的鄉長是我部落的族人,不會說國語。畢業典禮的來臨,這個儀式似乎是我們台灣所有原住民族部落裡的「新興儀式」,很是讓部落人好奇。這兒有些故事,不僅僅是趣事,同時從漢語的「馴」字,可以舉出許多例子。

達悟語有句話,「mapa ka dehdehdeh」意思是說,「明明就不是漢人,假裝當漢人」的意思,恰是原野上的野馬與柵欄裡的馴馬的辯證思維。稱之「畢業」,這個意義是,漢人騎在我們身上,通過柵欄內的馴化試卷就叫畢業,沒有通過者,稱之肄業,或結業。

蘭嶼鄉鄉長致詞的時候,是由我部落的表姊夫翻譯,他是鄉代。鄉長說:「台灣來的長官,你們不是好人,你們搶了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孩子們[1],非常高興,你們就要離開 (畢業)這個學校了,當你們離開之後,男孩子必須努力學習潛水抓魚,學習造船,家裡的前輩才有新鮮魚可以吃,女孩子們,要努力學習種芋頭、地瓜,家裡的男人才有食物可吃,你們才有魚可以吃,然後才可以當爸爸,當媽媽……。」

姊夫的翻譯: 「所有台上的長官,你們都是好人……(拍拍手,我們在大笑,國語,達悟語,我們都聽得懂)。我們的孩子們,非常高興,你們就要離開(畢業)這個學校了,當你們畢業了以後,你們必須去蘭嶼國中念書,你們這些男同學不可以娶台灣的女孩,女同學不可以嫁給那個外省人,我們的人口會混亂,這是我們鄉長的話……。」

我個人聽完了,除了大笑以外,鄉長說的是正確的語意,然而譯者不僅胡言亂語,還加油添醋,譯者說一口流利的達悟話(蘭嶼人的族語),國語卻說得胡言亂語。

我的姪兒達卡安,是真實的海洋大學生,不是基隆的海洋大學。他在學校的試卷分數幾乎都是「零分」,如果有分數的話,應該是非題猜對的,所以延後一年才畢業。我哥哥參加了姪兒的畢業典禮,他跟我說的第一件事是,現今的「鄉長」都說了「國語」;第二件事是,校長頒發畢業證書的時候,達卡安沒有這個證書,頒給他的是「結業證書」。我哥哥問我說,這是什麼意思?

「孩子在學校的課業結束了。」

「結束的意義是,孩子在學校念書,學習漢人的知識,屬於不及格的人,簡單的說,零分與一百分,在達卡安眼裡都是魚的『眼睛』。」我解釋道。



*

當時艾克拜爾幫那位新疆自治區的副主席翻譯,大意是:

「歡迎台灣來的朋友們,新疆是一個非常富饒的地方,人類自有歷史以來,這個區塊帶給世界的豐腴,從來沒有缺席過……」

過後,一位蒙古詩人朗讀了一首詩給我們聽,有一段詩句:

大草原撐開了天宇的遼闊,
那兒就是戰士歌唱的地方,
高貴的詩人吶喊的天空。


不愧是創造人類歷史的大器、霸氣的地方,我深深的感悟到,許多的戰士,許多的詩人奔馳在大草原上,那不是孤獨,而是豪邁,千萬野馬馬蹄敲擊大地的轟隆聲,彷彿一再重複吹響成吉思汗統御中亞大陸的和平號角。

一九六O、七O年代,台灣原住民族所有的部落的國民小學的畢業典禮,充斥著當時中國國民黨統治下的,即將被馴化下的「奉承獻媚」的山地口音國語,說得極為流利的族語開始被冷凍,或者在公共場所說族語是一種低等的族類。或許我們可以從另一個視角來說,一九六 ○、七O年代是中國國民黨黨化台灣最深的歷史時間點,外省人至上,其餘的族類是低賤的。我想說的是「小學畢業典禮」在山地鄉充斥著去山地化的,自我摧毀的聲浪,尤其敬畏國民黨黨職人員,彷彿黨職人員就是山地人卑賤位階翻身的符碼。我們從多屆台灣省省主席(凍省之前)蒞臨山地鄉留下的照片,不難看出野馬迅速的轉型成「馴馬」的笑臉,最後是「競賽」,被國民黨、民進黨提名縣議員、省議員、立法委員等等,為人生追求有意義的終極目標。容我再說一遍,一九六九年,我是蘭嶼國校小五的學生,一位外省籍的老師要我們這些小海人敬仰中華民族抵禦南蠻、北戎、東夷、西南夷的漢族英雄,有位男同學很天真問老師:

「不會造船,不會游泳就不是『我們』的民族英雄。」說得非常直白,也換來了老師的鞭打。請問,你們在那個時期,有這個膽識質疑過學校老師,挑戰歷史事實與漢族的謬論嗎?



*

我們在伊犁的哈薩克自治州,感覺置身於與漢族完全無關的國度,沒有漢族的寺廟,沒有以漢語為首的大學,在街道上鮮少聽到說華語的人類。我們與中亞不同族籍的作家話家常,台灣竟然是他們眼中如外太空的國度,就像我們對中亞民族歷史的無知一樣,台灣向美國看齊。當然,我也感覺得出,他(她)們身為許多民族融合的中亞民族,那股古文明歷史的生存偉業寫在他們臉譜的氣質上,「戰爭殘酷」的勝利與戰敗的歷史遺跡,多少帶點憂傷的傲慢,是台灣民族未經歷過的,很讓我敬佩。

我的問題是,中亞地區我在高中時期所念的地理上,新疆省的首都是迪化市,而非烏魯木齊,漢族歷史史觀幾乎是錯誤的,只允許書寫中原漢族戰勝。而非突厥史、突厥語,說明了不同民族書寫史觀的差異。二O一八年的此時,部落裡的畢業典禮,許多的族人已經當了校長,高級長官說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失去了說出流利的族語的優雅,高貴的野豬(noble savage pigs)已不復存在了,部落裡也換來一群西方宗教馴化者──「搖椅上的牧師」了。你有罪,要去教會跟上帝,跟耶和華「認罪」。我個人因為有了海洋文學家的身分,遊歷了許多許多大大小小的島嶼,目睹過了許多許多大大小小的,不同民族的部落。許多不同宗教的教義在那些我經過的部落,小鄉鎮,看到的人群的臉譜彷彿不同宗教撕裂了原初人們信奉傳統宗教的幸福指數,沒有人敢對抗西方來的上帝,對抗宗教殖民,然而在地人改宗後卻可以很輕易地歧視自己的原初的多元信仰。對我而言,泛靈信仰才是多樣性的在地知識的源泉,是多元的世界觀,這是我的最愛。



*

回到蘭嶼,我的祖島過達悟人「海洋式」的生活,我因是策畫策動「驅除惡靈運動」(反核)的首腦,島上的人不談論「驅除惡靈運動」的成功,而我更是避談此事件種種的曲折過程。簡單地說,全球性的民族運動的發起者,民族意識的覺醒者,沒有一位不會被當下的執政者及其擁護者汙衊、陷害,或欺壓的。假如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我簽了保送師範大學的契約書,回來蘭嶼國中教書的話,我或許沒有一絲膽識發起反核的運動,也或許蘭嶼的族人就默認了台灣核電廠的廢料貯存在「窮鄉僻壤」,「沒有人居住的島嶼」,或者說,廢料貯存在蘭嶼島是「最安全」的決策,是中華民國政府給蘭嶼人的「最大恩惠」;這些謊言將不會被戳破,蘭嶼人也將默認倒楣的厄運。我個人從一九八八年起義,到二O一一年十二月扛廢料桶到總統府,二O一二年的二月二十日,在蘭嶼島上再次的發動「驅除惡靈運動」,拒絕邀功,本人性格也唾棄借街頭運動來沽名釣譽,我更想說的是:我從十歲起就不相信政客們說的每句 話,從里長到總統,當我十歲起懷疑自己都不符合學校老師們當「好學生」的基準,被圈欄拴住的野馬,我當然也就不適合為人師表,我就立下走自己的「海路」,走得非常艱苦,原來有一種職業稱為「作家」,才知道這是我該走的路。當說謊的政客太對不起祖靈,當主流政黨的奴僕更是悲哀。當我在一九九七年出版《冷海情深》的時候,我才頓悟華語文文學只有陸地,而且是對峙的文學,城市文學,搖搖椅的島嶼文學,只有海鮮店,沒有海洋,沒有魚類的情緒 文學。此時,我才發現我的島嶼文學是海洋的、是潛水環境文學,魚類說話的文學,造船划船的文學,也是被歧視的文學作品,但不是被殖民的文學,是我獨創的海洋島嶼的翻譯文學。

我回到祖島已經三十二歲了,才理解族人在大海要徒手抓魚捕魚原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伯說,這是我們的海洋文學,我們的海洋信仰,我當時很難理解其中的奧祕。而我要建立「有殼」的家庭,更非易事。我開始學習每天潛水抓魚,這當然是華語學校教不來的,同時我也每天從海邊裝沙裝石子(每袋約莫二十公斤,總計至少三千袋),然後自己搬運回部落的家。三年以後,我可以自己獨立潛水抓魚了,可以獨立自己划船捕飛魚,釣鬼頭刀魚,三個孩子們也就不再露天盥洗了(但他們還是喜歡去河流洗澡),颱風天,孩子們可以安心的在屋內睡覺了。原來我沒有去念師範大學,我先去實習當苦力,在建築工地當差,就是為自己蓋房子的先前作業。高中畢業到補習班的三年學習考試,到大學畢業,卻是我的苦力生涯換來的人生的履歷證書。

我承繼了父親三兄弟潛水的體質,也承繼了他們伐木造船的技能與智慧,還有喜歡觀察天候海象的興趣。回想在台東高中三年,學習漢族用來考大學的地理、歷史、三民主義的常識,自己在台灣西部做苦力,在北部的工廠學習認識漢族,在補習班考試的日子,在淡江大學學習法文文學、西方文學,那十六年的時間,是我人生非常彩色的,從曲折體悟獨自離鄉的傷感,在沒有海洋濤聲當鬧鐘的城市,自己學習在沒有海洋想像的異國抑鬱生存,那是意志力的建立,更是我學習包容,學習觀察差異文明之間的相容與相斥,凡事不以己為中心的時段,保持此厚度,也不是容易的事。然而,在我初始成長的小學三年級之前的黃金時段,最讓我難過的,或者說,我這一生最厭惡的一件事,就是中華民國政府的軍人,在九三軍人節,在我們的學校走廊的布置,放大了許多日本人的「南京大屠殺」的照片。看見那些屠殺照片讓我嘔吐,頭昏,也就是說,國民黨政府教育我們這群質樸的海洋民族的小孩跟「漢人」學習仇恨日本人,仇恨共產黨。那時候,被軍政府殖民,還來不及服從,就先灌輸給我們與我們民族無關的,中國人與日本人之間的血腥史,也教育我們仇恨蘇俄,打倒中國共產黨。這就是我不去念師範大學的理由,極度不願意把漢人仇恨日本人、共產黨的史觀,當中國國民黨的奴役教師,教育我海洋民族的下一代,與我們史觀無關的仇視史料。

近年來,許許多多的好朋友,特別是在台灣鄉土文學論戰之後,接觸到的這群朋友,讓我又一番省思、逆思。台灣後來發展成統派獨派的對峙群族。總統直選以後,台灣再研發出藍色、綠色、橘色等的對立,撕裂台灣,他們的政治信仰讓對生活在台灣產生恐懼。我問自己,漢人選擇了自己喜歡的顏色,是挑起對立,也是選擇了憤怒,在顏色的背後,也切斷了彼此包容的心靈容器。近年來,白色恐怖、二二八事件,加害者與受難者,在每一次選舉的當下,都是不可或缺的造勢議題,雙邊的朋友們都告訴我他們悲慘的命運,我聽多了,也聽懂了,我於是遠離了,因為雙邊的好朋友們,教育我學習仇恨,這是人為的。我在海裡的內心非常難過,從小學到大學的華語學校,到出社會當海洋文學家,漢人朋友們還在教我「仇恨」,我真的非常難過,那與我民族史觀無關。然而,我發起的,蘭嶼「驅除惡靈運動」,除了極為少數的好友外(感動),藍色綠色的朋友們,有誰以具體的行動關心我們小島的事物嗎?當然沒有,他們對少數民族的關愛是零星的,因為蘭嶼不是你們的島嶼,更不是同文同宗的民族,我們是被漢族綜合歧視的民族,也被顏色蠱惑,內部分裂,求你們別再教我們仇恨,我沒有顏色對峙的難題,我吸納多色人種,尤其尊敬混血人種,我也沒有主流、非主流的文學派別,我只能說自己是「海流」。說到「仇恨」,我為你們漢族哭泣。但我也必須說聲感恩,華語漢字讓我認識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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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達悟語「我們的孩子們」,意義是,我們的晚輩。

[2]我依據祖父的說詞,達悟人頭頂上三尺是命格的主魂,男性右肩(象徵黑暗),女性左肩(象徵光明)上一尺,是「游魂」。




Excerpted from Eyes of the Ocean by Syaman Rapongan, translated by Darryl Sterk. English language translation copyright (c) 2025 National Museum of Taiwan Literature. Used by arrangement with the Publisher.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