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眼人(摘录)

吳明益

Illustration by Guillaume Gilbert

阿特烈的一夜

瓦忧瓦忧岛民以为世界就是一个岛。

岛座落在广大无边的海上,距离大陆如此之远,在岛民记忆所及,虽然有白人曾来岛上,但从来没有族人离开岛後又带回另一片陆地的讯息。瓦忧瓦忧人他们相信世界就是海,而卡邦(瓦忧瓦忧语中「神」的意思)创造了这个岛给他们,就像在一个大水盆里放了个小小的空蚌壳。瓦忧瓦忧岛会随著潮汐在海里四处飘移,海就是瓦忧瓦忧人的食物来源。但有些种类是卡邦所化身的,比方说被称为阿萨摩的一种黑白色交杂的鱼,便是卡邦派来随时窥探、试探瓦忧瓦忧人的,因此被瓦忧瓦忧人归纳为不能吃的种类。

「如果你不小心吃掉这种鱼,肚脐旁边就会长出一圈鳞片来,一辈子都剥不完。」走起路来一高一低,拄著鲸鱼骨当拐杖的掌海师每天傍晚都要坐在树下跟孩子们说关於瓦忧瓦忧岛所有关於海的故事,说到太阳隐没到海中,说到孩子变成少年通过成年礼。他的话语尽是海的气味,吐出的每一口气都带著盐分。

「长出鳞片来会怎麽样呢?」一个小孩问,这里的小孩都有一双像夜行动物一样的大眼睛。

「唉呀,我的孩子,人是不能长鳞片的,就像海龟不能肚子朝天空睡觉啊。」

另一天,掌地师则带著孩子们走到山坳与山坳之间土地,那里长著阿卡巴,意思是像手掌一样的植物。岛上仅有极少可提供淀粉类的植物,阿卡巴就是其中一种,丛生的植物彷彿伸出无数的手向天空祈祷。由於岛太小,也没有什麽工具可使用,岛民在种植这些植物时会在土地上堆满碎石块,一面挡风,一面保持土壤的湿度。「要有爱啊,用爱把土围起来,土是瓦忧瓦忧岛最珍贵的东西,像雨水和女人的心一样。」掌地师带领著孩子学习如何布置石块,他的皮肤就像乾裂的泥土,背脊拱起如土丘:「世界上只有卡邦、海跟土值得信任啊,孩子们。」

岛的东南方有一片环礁围起来的潟湖,这是岛民用小型手网捕鱼和采集贝类的好地方。岛的东北方大约「十椰壳」(意谓著投掷十次椰子壳的距离)外,有一处珊瑚礁岩,在退潮时会全部露出,是海鸟的聚集地。岛民用一种树枝编织而成,叫做「古哇那」的工具捕鸟。从外表看来,古哇那只是单纯一端削尖的棍子,岛民在钝的那头打了个洞,穿上鹹草编成的绳子。瓦忧瓦忧人带著古哇那,划著独木舟接近珊瑚礁岛,然後任由洋流带著他们沿著岛航行,他们假装故意不看海鸟,心底对卡邦祈祷,然後在洋流带著船接近鸟的一瞬间奋力甩出古哇那。被卡邦祝福的绳子会刚好套在海鸟的脖子上,再一旋手,就可以用尖的那头将鸟刺死,血水会从尖端流下,彷彿受伤的是古哇那似的。信天翁、鲣鸟、军舰鸟、海燕、鸥鸟以生产力来对抗古哇那,牠们在春季停在岛上築巢、产卵。因此这个季节瓦忧瓦忧人每天吃蛋,脸上都掛著残酷而满足的微笑。

和所有的岛一样,瓦忧瓦忧岛除了雨水和岛中心一座湖以外,淡水常常不足。而以鸟和鱼为主的食物含盐量又高,使得瓦忧瓦忧岛民看起来既黑且瘦,常罹患便秘。瓦忧瓦忧人清晨会在自家挖的茅坑背对著海排便,很多人因为太过用力而掉下泪来。

岛的中央有一座矮矮的山,而岛并不大,以一般人的脚程来说,大概从早饭到午饭过後不久可以走完一圈,也因为岛不大,所以岛民习惯粗略地说此刻是「面向海」或「背向海」。他们聊天时面向海,吃饭时背向海,祭祀时面向海,做爱时背向海,以免冒犯卡邦。瓦忧瓦忧岛没有酋长,只有「老人」,老人中最有智慧的称为「像海一样的老人」。家里出过「像海一样的老人」的房子门会面向海,像一条倒覆的独木舟,两侧有贝饰与雕饰,侧面贴上鱼皮,前面有岛民用礁石为这户人家建的挡风墙。岛民没有办法走到任何一个「听不到海的地方」,没办法吐出一句没有海的话语。他们早晨相遇的时候说「今天到海上吗?」中午时问「要不要到海上去碰碰运气?」而即使今天根本因风浪太大没有出海,晚上碰面时仍会互相叮咛「等会我要听听你说海的故事」。每天岛民出海捕鱼,碰到的人则会在岸边大喊。「别让名字被魔奈带走啊!」魔奈是海浪的意思。互相碰面时则问候:「今天海上天气怎样?」即使海上正颳著大浪,另一个人也一定得回答「非常晴朗」。瓦忧瓦忧语的音调像海鸟的叫声,尖锐而响亮;像海鸟的翅膀,在转折处有些微的颤抖,每个句子结束时会发出像海鸟潜入海中时破浪的尾音。

瓦忧瓦忧人偶尔缺乏食物,偶尔因天气太差没有办法出海,偶尔两个部落会起衝突,但不管日子怎麽过,每个人都善长说各式各样的海的故事。他们吃饭时说,打招呼时说,祭典时说,做爱时说,甚至连说梦话都说。虽然没有经过完整的记录,但许多年後或许人类学家会知道瓦忧瓦忧岛是一个拥有最多海的故事的地方,他们每个人共同的口头禅是:我跟你说一个海的故事。瓦忧瓦忧岛民从不问别人年龄,他们就和树一样长高,像花一样挺出自己的生殖器,像蚌一样固执地等待时间流逝,像海龟一样嘴角带著微笑死去。他们的灵魂都比外表还要老一些,而且因为长期凝视海,以至於眼神忧鬱,老年罹患白内障。死前多半早已失去视力的老人会问床边的子孙说:「现在海上的天气怎麽样?」瓦忧瓦忧人把能看著海死去这件事视为卡邦的恩典,生活的梦想,至死前一刻仍渴望在脑海里留有海的形象。

瓦忧瓦忧岛的男孩出生时父亲为他们选了一棵树,每次月亮死而复生一遍就在上头刻一条刻痕,到了一百条刻痕时男孩就要建造属於自己的「泰拉瓦卡」。若干年前唯一停留在岛上一段时间的英国人类学家泰迪把泰拉瓦卡记成是独木舟,其实不然,它比较像是一种草船。由於岛太小,并没有太多树径够粗的树可以直接做成独木舟,泰迪的记录可以说是人类学史上的笑话,不过并不算愚蠢的笑话,任何人看到泰拉瓦卡,都会以为那是一棵树所造成的。瓦忧瓦忧人先用树枝、藤条和叁、四种芒草编织骨架,再用水将植物纤维融成纸浆,浇灌上去,如是叁遍;完成之後,缝隙则再抹上一层沼泽地的泥炭土来填实,最外层则塗上树液防水。从表面上看,泰拉瓦卡确实就像一株大树挖空所造成似的紮实、完美。

现在坐在岸边的少年,拥有一条全岛最漂亮、结实的泰拉瓦卡。他的脸具备了瓦忧瓦忧人的所有特徵,塌鼻,深邃如贝的眼瞳,阳光般的皮肤,忧鬱的背脊和箭矢似的四肢。

「阿特烈,不要坐那里,那里海里的魔鬼看得到你!」一个路过的老人,这样对少年喊。

曾经阿特烈跟所有瓦忧瓦忧人一样,以为世界就是一座岛,像空蚌壳飘浮在海上。

阿烈特从他父亲那里学会造船技术,族人誇他是岛上少年造船技术最好的,甚至超过他的哥哥那烈达。虽然年纪轻,但阿特烈的身材适合当鱼,潜水时可以一口气追捕叁条鬼头刀。岛上所有的女孩都在心底爱慕著阿特烈,幻想他有一天能在路上拦住自己,扛进草丛,然後过叁次月圆,确定自己怀孕後,偷偷告诉阿特烈,回家後若无其事地等著他拿鲸骨做成的刀来求亲。或许,岛上最美丽的少女乌尔舒拉也是。

「阿特烈的命运就是因为他是次子,次子会潜水也没用,因为海神要次子,岛不要。」阿特烈的母亲常常这样对旁人说。旁人也就明白地跟著点点头,生养出色的次子是瓦忧瓦忧人最痛苦的事。阿特烈的母亲早上也说,晚上也说,她厚厚的嘴唇颤抖著,彷彿说久了以後阿特烈就可以避开次子的命运。

除非长子夭亡,瓦忧瓦忧岛的次子很少结婚,然後变成「像海一样的老人」。因为他们在出生後第一百八十次月圆时,会被赋予一趟有去无回的航海责任。这次的航海只能带上十天份的水,并且不准回头。瓦忧瓦忧岛因此有一个关於次子的谚语,那就是「等你们家的次子回来再说吧。」意思很简单,那是绝不可能的事啊!

阿特烈的睫毛闪动,身体因为海水乾燥後凝成盐的结晶而变得闪闪发亮,就像他是海神的儿子。明天就要驾著泰拉瓦卡出海了,他爬上瓦忧瓦忧最高的礁石,眺望著远方的海浪一波一波带著白色的皱褶过来,水鸟沿著海岸飞,他想起轻盈得像飞鸟影子的乌尔舒拉,觉得自己的心已被浪拍击了数百万年,就快碎了。

昨天族里仰慕他的少女们依照习俗埋伏,阿特烈几乎是只要一靠近草丛就被拦截,他一直期待草丛里的女孩是乌尔舒拉,但乌尔舒拉却一直没有出现。阿特烈一次又一次和埋伏在不同草丛里的不同女孩做爱,这是他能留给岛的最後的东西。当遇到任何一个把你拉进草丛的女孩,你都得与她做爱,这是一种瓦忧瓦忧规矩,瓦忧瓦忧道德,也是为自己搏一个留下瓦忧瓦忧孩子的机会。也只有在次子出海前一夜,瓦忧瓦忧的女孩可以主动埋伏自己的情郎。阿特烈为了继续往乌尔舒拉她家那片草丛走去,拚命做爱,为的不是性的愉悦,而是为了黎明前能到乌尔舒拉她家附近,因为他预感必定会遇到她。所有女孩都感觉得到阿特烈虽然插入,却急著离去的身体,她们因此悲伤地问:

「阿特烈你为什麽不爱我?」

「妳知道的,人的感情没有办法跟海抗争的啊。」

阿特烈一直到天空像鱼肚子那样的亮度时才到乌尔舒拉家附近,草丛里伸出一双手轻轻地将他拉进去。阿特烈颤抖得像蹲在岩石旁闪躲闪电的海鸟,他几乎无法勃起,并不是因为太疲累,而是当他看到乌尔舒拉的眼睛的时候,感觉自己的心被水母蜇伤。

「阿特烈你为什麽不爱我?」

「谁说的?人的感情没有办法跟海抗争的啊。」

他们拥抱许久,阿特烈虽然闭著眼,却彷彿置身空中,俯视整片无尽的海域。渐渐他的身体醒了过来,他试著让自己忘记再一天就要出海,只想趁还坚硬时,尽量感受乌尔舒拉身体里的温度。明早全村的人都会到港口送他,而在这前一夜里,除了掌海师跟掌地师外,瓦忧瓦忧岛民没有人知道,其实岛上过去离开的次子的鬼魂们也都回来了,他们将陪著这位皮肤闪闪发亮像海神儿子的阿特烈架著他亲手造的泰拉瓦卡,带著乌尔舒拉送给他的「说话笛」,朝次子们的共同命运航去。


Used by permission of Harvill Secker. The Man With The Compound Eyes will be out in bookstores in August 2013.

Read an excerpt of Wu Ming-Yi’s “Cloudland” in Catherine Xinxin Yu’s translation from the Spring 2023 iss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