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101公路上的我和他和Chris

羅貴祥

Artwork by Ellen Blom

Huynh有一種神奇的預測能力。神奇,因為這種預測能力本身也難以預測。有時他只要與任何人有輕微的身體接觸,或者只要在互相感覺到對方氣息的近距離,他就可以知道幾分鐘有時——是一小時——內將會有甚麼事要發生在那人身上。那些都是些小事,除了我,差不多都是引不起人注意,本身又太微不足道的細事情。

我們在漢堡包店吃午飯,他翻開着魚柳包的包裝紙時,怪認真的跟我說,小心你襯衫左邊的口袋。當時我立刻低頭看看口袋,甚麼也沒有發現,在抬頭看他時,我們的話題早已轉到剛買來的BAZAAR那期的封面上,早就把口袋的問題遺留在過去了。直至離開前,我不留神把剩下的番茄醬濺在自己襯衫的右邊口袋上。一下子,剛過去的過去,突然又跳到我的眼前。你說是左邊呀,為甚麼會是右邊的?我瞧着Huynh,他不會是左右不分吧?

這樣的預測力應該對我們這個旅程沒有甚麼影響吧?雨和風都大。我的日本豐田小房車在北加州一〇一高速公路上以不太高速的六十公里時速向北開行着。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當前面銀灰色的FORD TAURUS剛駛過公路旁的某支燈柱時,我心裡就這樣數着。這是駕駛指南教的,保持兩輛汽車的安全駕駛距離,讓前面汽車在先駛過某一個定點,然後才讓我自己的汽車在默數的時間過後,抵達那個定點。如果汽車之間能夠維持這個標準距離,遇上前面有甚麼突發的公路意外,書上說,尾隨的汽車就有足夠的空間剎停了。

我未有碰上這樣千鈞一髮的機會,不知道這種駕駛距離有效沒有效。不過,我肯定發明這個駕駛方法的人,一定深信時間是直線運行的。時間被連續的空間運動所支配,由這一點到那一點,循序漸進,時間徹底地被空間化了。這個想法不是阿里士多德時代的嗎?但我們不是活在後現代嗎?這種方法還湊效嗎?或者我的疑慮都是一種直線思維罷,既然我的思維和它的思維一樣,我憑甚麼去懷疑它?我仍然在胡思亂想着,雨仍然任意地下着,Huynh仍然不瞅睬我地將他的脾氣憋着。我們的關係偶然就會這樣,像那些新婚的小夫妻,無緣無故的因為一件瑣碎的事情或一個無關痛癢的字眼而不時冷戰着。

我喜歡駕車的感覺。坐在司機位上,世界就濃縮成擋風玻璃上的風景,然後我可以把自己載到我喜歡的風景裡。記憶中好像讀過這樣的一篇科幻小說,一對夫婦從郊外駕車回家,他們的朋友跟他們說,千萬不要在旅途上打開車窗,因為他創造的宇宙仍然有一兩處瑕疵。他們的朋友是誰,竟然可以創造宇宙,對這些我已經完全沒有印象。總之,他們的哦與就說了這番話,故事的發展自然是他們沒有聽信警告,絞下了玻璃,駭然發現窗玻璃前的公路、陽光、風景、人物,全部都是熒光幕上的畫面,其實車窗外一片虛無,甚麼現實也沒有。

當然我不會愚蠢地在下雨天放下車窗,但如果窗外的風景都是假的,我寧願在打開車窗時,也令車廂內的現實一併消失。我和Huynh的關係最好是從來沒有存在過。Huynh的手敲打着車門,發出令人討厭的聲音。我是不會中他詭計的,他不過是要我先開聲去叫他不要再敲打下去,然後我們就此宣布冷戰結束。有時我真的有點害怕,他神奇的預測會不會知道我正在想些甚麼。不過,他擁有的既然是一種預測能力,那他可以看到的就只有是一般人看不到的未來。如果我一味的向後想,沉迷在記憶裡面,他一定不可能跟蹤我的思路。

豐田小房車繼續奔往前方。風和雨的阻力沒有把它慢下來。前面的雨好像比這裡的更凌厲。這場雨想來是不會停的了,Huynh沒有人稱的說了這句話。我並沒有搭口。反正這事句沒有稱謂又不見得有任何準確預測力的說話,就讓它漂流在充滿水氣的空氣中好了。我這樣當Huynh不存在,當然不是第一次了。我在三藩市的Mission區等他來找房子,他遲了半點鐘還沒有出現,做房東的美國老太太就繼續對我說這間小公寓的好處。我不知道她為甚麼要花時間游說我,這裡的房子是不愁租不出去的。或者她以為亞洲人會把她的房子弄得比較乾淨?我為Huynh的遲到感到很不開心。明明是他要找房子,我只是來陪他看看,為甚麼我出現了,他卻竟然沒有來?如果你的太太趕不及來看,老太太好意地安慰着,我們可以再約另一個時間。我有點愕然,然後更有點無名的憤怒。我太太?「他」怎麼會是我的太太?Huynh在電話裡說話總是過分的嬌揉造作,美國人又搞不清他的拼音名字是男是女,竟然連他的性別也搞亂了。我誇張的語氣也許嚇壞了房東太太,她連忙道歉,又好像自以為可以討好我地說,那下次你和你的男友再來看吧,我很想把房子租給你們。她這樣說,我更加不高興了。我沒再理睬她,索性當她已經消失。到Huynh來時,我亦當作他從來也沒有來過。

沒有也沒有看見,我的眼前就只有不斷急促流動的高速公路。是誰人的詩句?飛馳的公路像一條長長的拉鍊。我曾試圖向Huynh翻譯,他起初好像不懂,然後又突然嘩笑着,噢,拉鍊拉開了,陰莖露出來了怎辦?堵塞交通啊!Huynh常常有些鬼怪念頭,不知與他的神奇預測力有多少關係,但我對他差不多全都圍繞人體性器官的笑話,已經感到很不耐煩。我想不起從那時開始,我漸漸失去以往對他的耐性。我知道Huynh也感覺到我對他的脾氣日壞,但他卻錯誤地以為多講這類俏皮話,便能夠討我的歡心。或者一切事情都可追索得到原因,一切原因都可以歸耐為具體的人事。Chris不是一個無中生有的人物,我脾氣的改變,就唯有追索到這個人身上。

Huynh和我和Chris究竟是哪一個人介入了哪一個人的生活,而令哪一個人發生了不愉快的改變,我一時間也不能說清楚。Huynh和我和Chris三個人其實都分別認識,只是有一段長時期我不知Huynh和Chris是認識的,Huynh不知我和Chris相處了很久,Chris不知我和Huynh經常在一起,如此這般而已。本來這沒有甚麼不正常,我們的生活並不是個甚麼Borromeon Knot(三個圓環互相品字形的鎖在一起的那種結構),絕對不是那些命中注定、沒有了對方就不可以生存的變態關係。我所受的教育要我力求自主獨立,尋找最終的個人自由,友誼關係是建立在與這些原則沒有衝突的情況下的。

然而,卻因為一些瑣碎的事情,我覺得我漸漸失去了自己的個性。或許是從某一個吃飽了午飯而等待打盹的下午開始,我變得極度神經質地注意起Huynh的服裝來。那時需要留神觀察的,就像在星期天的報紙上,那種要你分辨兩幅看似一樣的圖片中的十樣不同。但在現實生活中,你不能同時間看到一個景象的過去和現在,而只能完全依賴記憶和習慣,去進行這個辨物的遊戲。我在Huynh身上尋找的差異,不是由色彩多樣到以灰黑色為主調的那種顯然的對比,也不是從三粒袖口鈕轉變到一粒的這種過渡。

我看到的是一種肉眼不容易看到的空氣與氛圍的轉變,一種服飾配搭、穿衣行走的韻律和整個人對衣著態度的變更。Huynh斯文的白襯衫上穿了一件黑色繡了精緻圖案的背心,為他練得結實的身軀加上了一點特殊。我知道那完全是Chris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著是一種非生物性的再繁殖,一種無需經過遺傳因子而能成功繁衍的再生長。我是曾經和Chris那樣要好過,我實在不知道我會否喜歡在今天的Huynh裡看到舊日的Chris。

雨下得更大了。汽車好像開始被路上的積水和迎面吹來的風雨窒礙着,不能如往常般前進。我雙手握著駕駛盤,前面的視野一片模糊,雨嘩啦嘩啦的敲打着車頂,完全掩蓋了汽車引擎的聲音。我根本不知道汽車還是否在向前開行着,時間的運動彷彿受到阻滯而突然停頓下來,在這一刻具體地存在於我們的身邊。Chris是漂亮的,鼻樑挺直,薄薄的嘴唇笑起來像一尊慈和的佛,雖然我從來未看過真正在笑的佛。Chris有中國北方人高大的身材,坐在小汽車的後座裡顯然是侷促的。在這個不尋常的雨天把關於Chris的記憶帶來,本身就已經是古怪侷促的。Huynh開始跟Chris交談起來。Huynh像往常一樣愛說話,完全忘卻了我們冷戰的緊張空氣。他開始了一個話題,還未等待它的終結,就急促地又開啟了另一個。也許是我的想像還不夠成熟,又或許Huynh的話題太多而令他精神散漫,我們的Chris只是靜靜的坐着,沒有搭腔。事實上,我們三個人的關係中所欠缺的,是說那個人真正走在一起談話。可能這本身是無法想像的。儘管我們各自都知道我們是那麼的相像。Chris來自菲律賓,Huynh是越南人,而我出生在香港。我們都心志自己是深受西方殖民地文化影響,寧願怎樣也要留在這裡不想回去的那種類別。

Chris依然很靜,像靜物一樣,含蓄地表示着我們想像的欠缺。我沒有回轉頭,卻彷彿看見Chris照舊把雙手放在膝蓋上,修長美麗的手指悠然地垂下來歇息。Huynh繼續興奮地說着,好像完全沒有留意到Chris的沉默,或者在他的世界裡,Chris是歡笑的,又或許Chris在他的世界裡是真正變得歡笑的,又更或許Huynh的預測本能把未來的將要歡笑的Chris也帶來了也未定。我記憶的Chris畢竟和他的不一樣,也可能Chris在我和Huynh的面前是真的不一樣,而我們在這一刻是那麼無能為力,只有讓一個妥協的Chris登場。我突然發現,Chris不但只在Huynh的身上留下痕跡,在我自己身上,不也是嚴重地有着Chris的複製嗎?我對瑣碎事兒的上心,對衣著的品位,不也是和Chris有太多相似的地方嗎?著究竟是巧合,還是Chris的思想已經覆蓋了我,而我自己還以為我仍然是我?

不知怎樣,我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恐懼感。Chris的出現,好像一下間把我自己也不甚清楚,但卻肯定久久已藏在我的深處的秘密,洩露了出來。這是一個連我自己也不願意知道的秘密,現在卻竟然活生生的呈現在Huynh的面前。我偷偷地看了看Huynh,他仍然是歡快的樣子。他是揭發了我的秘密,因此而洋洋自得,還是他真的只是陶醉在自己構想的世界裡?

這場我後來才知道是北加州六年旱災以來最大的雨,漸漸也停了。沒有了淒迷的煙幕,鬼魂也不能出現。Chris像秘密一樣,只能靜靜地坐在黑暗角落處,以無比的耐性,等待再被發現的可能。車開始駛進港灣大橋,四周的車已亮了照明燈,遠處的天是一片曖昧的藍。這個晚上是不會下雨的了。Huynh好像心情很好的說着。我應該把這句話當作是他神奇的預測,還是一個無聊人一句有關天氣的廢話?我的汽車在不算濕滑的橋面上加速着,企圖飛快地開往前邊有光的地方。或許在那裡,我會遇上真正屬於我的Chris的再度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