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镇

Sampurna Chattarji

Artwork by Hidetoshi Yamada

一个破折号。一条线。一次停顿。每一个结构都是离散的。每一个躯体里最根本的 ,也终将脱离根心,向外漂移。
——巴努·卡皮尔




本地治理一颗困顿的心游荡于街道,寻觅那具曾与它和平共处的躯体。心在公园旅馆后面废弃的停车场里张望,它的主人曾在一个飘雨的午后,在这里饮下一瓶温热的白兰地。藤蔓攀覆了两辆锈迹斑斑的巴士,猿声不止。心沿着走廊向下行去,走廊上一对年轻的夫妇买了许多香蕉,灰色的巨浪猛烈地拍打着堤岸。它向一辆挡板凹陷的红色轿车内望去。运河那头,望着那块被误读为「爱」的路牌,心仿佛要落下眼泪,却因没有躯体,泪难以落下。

在本地治理寂静滋长着。哀伤是熟落在膝上的果实,但双膝却没料到如此丰盛的馈赠。姑娘的眼波中不断流出的泪水灌溉了屋顶上的一片藤蔓。在本地治理未来不可预见。路旁的小商铺里,新煮咖啡的浓郁热气不断涌向肺腑,让品尝者的脸上闪起发亮的汗珠。毛巾缠绕着头颈,冰啤酒瓶在汽车里被打开,而汽车则兜着圈子寻得归家的路。夜间的道路从一家酒吧斜向另一家酒吧,钟摆般不安定的爱。

在本地治理从别国来的男人们驻足于此并终身停留。在他镇,一把叉子从同一只手中滑落三次,每一次都指向本地治理。这是否预示着,那座房子在他镇被叫做「黎明之村」,而那间旅馆被称为「公园」?若你是一个艺术家,那么请留下吧。若不是?那就放弃吧,卑躬屈膝去寻你的活计。那个丢了心的姑娘麻木地听消息。室内游戏的确是种选择。小型图书馆在召唤着。对面的田野上,男孩们在月光下打球。女人击鼓的声响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随它去吧,忘掉这整个地方,忘掉你脑中的每一个场景,每一处岔路。从它的角度,想像一座无名的新城。这不会奏效的。在你原谅自己之前,本地治理都不会从记忆中消散——在这片土地上你曾耽溺于自我毁灭而无法自拔。




加尔各答母亲们扼死自己的儿子。她们下手时满怀的爱意无人察觉,更不必说她们的儿子——他们在拥挤的礼堂里向那些完全陌生的年长妇女坦言:他们不能离开自己的母亲,去往他方。他们想要踏上旅途,但愧疚之心阻挡他们前行,就好似母亲们柔软却令人窒息的双手。这些母亲们抚养他们,照料他们,为他们手织御寒的线帽与毛衣,为他们烹制满是家味道的点心,在电话里嘘寒问暖,"吃过了吗","吃了什么?","记得多穿点","你感冒了吗?","告诉你了要当心","别太晚睡觉","别和陌生人说话,尤其是女人","别太卖力了","多吃点","你忘了吃药",还会对他们说"早点回来",即使只分别了两天、只相隔了三小时的路途。

在加尔各答当短发的妇女无所忌惮地高声求购卫生巾时,年轻的男药师就会畏畏缩缩。他们会粗暴地说没有,拒绝透露这令他们羞于启齿的商品摆放在何处,并满脸怒色地回去记帐,绝不再与柜台另一头的女人有任何交流。在加尔各答年轻男子都惧怕与女人的对视。

在加尔各答怒气很短,怨气很长。在房屋协会后面,两辆被烧得只剩残骸的巴士上长出了杂草,一个男人毫无节奏地高喊着"霍里坡",一位满头白发、憔悴却端庄的女士,来回踱着步子,喃喃着似有条理的疯言,一个硕大的购物袋空挂在她的手臂上。在加尔各答穿着白色制服的搬运工延续着一个失落帝国高傲的传统,墨守著成规——茶包仅在早茶时供应,只有下午5:30至7:00有热水,从凳子上站起时不可以微笑,客人与员工之间的亲切不符合英式传统——如此这般,从这层楼到那层楼,冷风从旧式的钥匙孔中钻入房中。

在加尔各答音乐家们会向铺满草地的桌椅奏乐,在室内,加尔各答的情人们会遇见那些厌恶此地的人们,他们也许会展开一次诚恳的交谈。在某个软弱的时刻,乡愁会趁虚而入,引导你拾级而上,进入一家拥挤的酒吧,在那里屋顶如同一口井盖,空中尽是陈旧的气味,最好是只留在记忆中,永不触碰。马路对过粉色的洋葱和蜡质酒杯承载着一种连续性。在加尔各答,人们必须承认自己那段被抹去的历史。穿过这扇门。我曾在这儿住过。

在加尔各答一切衰朽之物都吸引着我,那是一股令我难以抗拒的潮涌。坍塌的围墙,拆迁的告示,一种古老的永不停息的腐败。我看见书架时曾有的搁浅者般的兴奋已不复存在,走亲访友也因重复而失去激情,太多不可言说的恐惧,每个秘密都如同锈蚀巴士残骸上的杂草在生长着,此时,我该如何解释这景象?回来吧,城市,回来爱我。是我索取的太多了吗?




在伦敦下着雨。事物若不是太近便是太远或过多。地下铁,杀手们的漫遊之地。输卵管般的铁道,缠绕交结。噢,伦敦,童谣与迪克·惠廷顿的城市。又是那只猫。起义。爱尔兰诗人在吟咏歌唱,伦敦,一首厄运的颂歌。那层叠的声音,分裂的神经。

在伦敦种满桑树的公园染红了手掌。他们手拿啤酒杯坐在仲夏的月光下,谈论着布鲁姆斯伯里。火腿三明治,海苔条,"老母鸡" 在喉头咯咯地叫。伦敦大桥不停地垮下来,车轮不停地在沥青的天空中转动,薄雾低沉。

诗人们来到了伦敦,并永远驻足。他们的童年也紧随其后,滚下草坡。阿梅莉亚·埃尔哈特出现在许多诗人的作品中。装满了憧憬的诗集。热气腾腾的浓汤,灵魂伴侣那精灵般的面孔,交谈是如此急切又热烈,仿佛受到了一阵令人振奋的狂风的激励。

在伦敦婴儿们被生了下来,书本被交换,小诗被抄在米纸上,被制成灯罩摆放在一间雅致的厅房,一棵树。这茶来自我的故乡。屠宰场,酒馆,斗鸡,扒手沿著墙壁游荡。汉普顿宫的咖喱,沿沃尔西街而下再上楼回家。

在伦敦我回到了埃塞俄比亚。我的出生地,那里的热食,不再仅仅是一个个名字,而成为了各种滋味,在我惊叹的嘴中雀跃,薄饼, 红椒炖鸡,和家乡的茶。眼泪被藏了起来。会有人按下快门。大门都会热情地敞开,还能搭上回家的便车,不必理会引航之星以斯帖的声音,若可以,她定会将我们领向一堵封死的砖墙。

在伦敦有不止一条河流。小小的海贝串成一串环绕着她青铜的脖颈,她信步走着,萨拉斯瓦蒂,她的胸脯坦露,她的面容沉静。很快她就会在河畔寻得一处美地,在那儿她将席地而坐,盘腿的佳人,纤细手指拨弄琴弦的姿势,与她的乐音一般繁复而绵长。




塔林有一城区的作家。一日早晨打开垃圾箱,诗人发现了一份手稿。她读了开头的几行。啊。是他,那个养猫人。他给两只猫取名为辛德和艾拉。而她叫它们克莱门第和克里奥斯提。除了通过阅读对方丢弃的手稿,他们从未有过交流。一日克里奥斯提戴起了项圈,让自己看上去像个宇航员。那天夜里她从未见过的那位诗人梦见克里奥斯提在火星上登陆,她的雪橇在雪景中滑行,在纯白的荒芜中留下印迹。他告诉她,那个梦美极了。

在塔林有一城区的巧克力商贩。他们包装巧克力的盒子里,黑暗伴有一瞬之光,甜蜜伴有一缕苦涩,街道伴有电车的声响、起伏的犬吠、翻滚而下却又如体操选手一般伸展开来的韵母音、梧桐树、麻烦的妻子、因饮酒而毁了嗓音的歌手、为了两位共享胡萝卜沙拉和香槟的年轻女子而通宵营业的咖啡店、被嘲笑的侍者、在晚餐时间对早餐订单惊叹不已的侍者:煎蛋和土司和茶,就像另一个镇上的,她家乡的那些侍者一样,为客人们端上美味的肉丸。

在塔林有城区的化学家。在那,他们从草色的瓶中倒出可以治愈这个世界所有疾病的药水。抽抽鼻子打打喷嚏挠挠痒痒玩玩弄弄。只要在一杯热水中滴上三滴,森林就会发出召唤——桉树和松树,高原,星星,脑气肿,梅花鹿,翅膀,汽轮,智慧的马尾藻海。黄色的卫星,鸣啭的燕雀,女裁缝流着泪将落叶缝进自己的礼服。在窄小的棚屋里,被缝入杯盘的树叶为健康的食物保鲜——油饼, 豆渣菜团, 炖蔬菜,清晨午后和夜晚在长满了熟豆荚的花园中更迭。

在塔林,头巾在人们的热枕中逐渐破旧,朋友们约好明日再聚仿佛今天还未过去,周日的下午四时是一个充满了可能性的词组,是一个自我开解的旅行箱,像"善良"、"安全"、"合法"和"满意"这样的词里并没有什么不善良、不安全、不合法、不满意,因为他们存在于那些累人的前缀之外,而他,抑或是她,我的爱人,还有那巴士,如此阴柔地穿过印地语的中心地带,在塔林被抹去了性别,在那里,印地语在一个光明永恒的当下吟唱。我们应当去向那里,带着我们阳刚的折叠桌,写下我们是如何在欢乐中分崩离析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