佔領物語

鍾國強

帳幕

我從東北的山水跋涉來到這馬路
煙霧還未完全散去
樓縫間的初月
是勉力才睜得線開的獨眼
一整夜耳迎一整座孤島的潮汛
沒聽見瀝青仍燙的皮膚
呼痛,向我
多年來一直閒置的營釘

我和你和你之間一直是距離
此刻卻擠在一起喝夜綠的酒
思想走不出一條直線
意志卻在交錯的繩子間拔河
我當然知道篷頂的高度
知道三重鐵馬外
夜再圍城三匝
那是鳥闖不進的宿夢
頭顱倒地,血濺上天空成前世的雨

那是怎樣一種冷暖只有你知道
平蕪已縮成一方布幕,語言成斜度
滑到盡頭又用鼻尖推回結巴的起點
永遠有掏空的腹腔等待你回頭
確認,內裡有一種與沉默貼鄰的瘂音
當你的心比耳更貼近土地
你會聽到,在潮水未來潮水未去的容隙

在潮水未去潮水未來的容隙
星宿滅亡,狂風乍起
你的襟袖鼓脹成美麗的弧
而我從海島中的陸島上被拔掉
記憶,那枚一直被城市拒絕的營釘
煙霧在人面和瞳虹中散去
我們沿清空的馬路逐一飛升
一盞一盞黃澄澄的燈
飛越高樓的戳截而最終散落
像火後仍閃耀零星星點的紙灰
東北往西南那些如夢緜延的山水


2014年12月10日





水馬

我恆流動,如今在這裡傾注成形
如紅色的磚,白色的牆,為了守護
便得抗拒,是以我學習恆靜,如七十五夜
任力與聲音張弛在外,我,不動如山

如山在家後,水在那裡成湖,聽
沒有聲音,也可聽見聲音,如你倦了
躺在我身旁,有夢的便聽得見

聽見他,還有另一個他,如
林在風中,山在火中,他們疾衝
猛進,還是在那裡,自始,及終

我恆不動,學習,如家就安坐這裡
家恆有難,是以我又學懂放開,家
外還有,他的,還有他的,是以我流
在地上,馬走別處,注入另一個我


2014年12月13日





粉筆畫

那是天空那是大地那是人與人與人
花花和草草魚魚和蟲,和蟲和雨和一直下的雨
下在板牆下在櫥壁下在桌面下在椅背下在收音機的背板
下在回來的母親的臉上一場沒有烏雲的雨
粉都灑盡了那還是粉嗎那是我們還在劃著還在劃著的指頭

那是框那是架那是邊那是界那是老師
今天劃下的昨天,昨天的線那是她的黑板也是
她的臉她塗得紅紅的指甲沒出界她粗筆的眼線
也是,也是昨天的造句前天的連詞雖然之後不是儘管
儘管青蛙不是青色溫水不溫但是她說所以她說何況也是她說

那是她說河要長山要高城要蜿蜒風要和日要麗
人與人要拉著手拉著手登高望遠大地在我腳下
不是我們嗎我們要用獨一不二的手勢持筆心要平氣要和
不要太用力太用力會粉碎那些粉末突然碎裂長城
短了黃河涸了人缺了手足粉末撒到天上如白色的煙花

那是煙那是水那是傘那是我們的馬路我們的黑板
粉末在播種農夫在耕耕城中沒有的田開出花來
開出草來開出落地生根開出一張一張平日不見的臉
不見盡頭的路是不見盡頭的夜是我們劃不完的明天
的海的浪的樹的風的雲的伯伯的,屋子的貓

那是天空那是大地那是人與人與人
那是一直下著的雨下著的雨不是洗街車
我們看粉末溶成湖泊溶成河溶成那邊的港灣
我們還有指頭還會劃下去劃下去而夜是底色
夜是底色我們還沒有成為夜雖然但是畢竟


2014年12月12日


First published in the January 2015 issue of Fleurs des Lettres.

Editor's Note: These three poems are from a suite of five entitled "Occupy Stories" that Chung wrote between December 10 and 13, 2014. Police began clearing the main protest site on December 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