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人的身分證明

紀大偉

Artwork by Legend Hou Chun-Ming

自從〈一個陌生人的身分證明〉在14年前初次發表以來,今日台灣的愛滋和同志已經展現不同以往的風貌:同志人口和同志運動者在台灣爭取到越來越高的可見度;新進的醫療方法幫助了愛滋感染者和HIV帶原者;台北市成為東亞的同志熱點之一,同志夜生活豐富,一年一度的同志大遊行已經舉辦九屆──在2011年的第九屆吸引了五萬名參加者。在這個新世紀,台灣人已經可以取得先進的抗愛滋藥物(雖然對一部分人口而言,還是貴得負擔不起),愛滋相關的民間組織增加成長,明星和政治人物越來越願意在對抗愛滋的公益廣告中現身。然而,愛滋帶來的恐慌仍然不時在台灣社會各處爆發。

2011年,一位愛滋感染者意外墜樓而死,為台灣社會上了好幾堂倫理學的課。死者的家人並不知他是愛滋感染者,就把他的器官捐贈給醫院;醫院並沒有確實查驗這批器官是否感染,就把它們移植到五個病人身上。後來這些器官的愛滋狀況曝光之後,政治人物和社會名流中的保守人士表示震怒,選擇怪罪去世的愛滋感染者(他本人生前並不知道他的器官會被捐出去)以及愛滋感染者全體:他們要求在所有愛滋感染者的「健康保險卡」上面蓋上標明感染者身分的戳記,不讓他們保持匿名。雖然這種藐視愛滋感染者人權的蓋戳計畫暫時被愛滋運動者擋下來,台灣對於愛滋的高張恐懼還是無法被理性平撫。

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台灣在1987年解除「戒嚴令」之後,同志文學在1990年代快速興起成長。不少文學作品和其他媒介的藝術作品公然討論愛滋,例如朱天文獲得大獎的長篇小說《荒人手記》(這一期的Asymptote也收錄了朱天文近作)。從新世紀開始,同志文學的作家與非同志文學的作家都以比較不大驚小怪的態度處理愛滋課題。文學與藝術看待愛滋的持平態度,以及社會大眾看待愛滋的恐慌態度,在台灣社會共存並且拉扯。

〈一個陌生人的身分證明〉反映出1990年代的一種「常態」:身為國家機器代表的警察經常侵犯各種社會邊緣人的人權。十餘年之後的今天,台灣警察看起來可能比以前友善了一些,不過國家機器以及保守團體(尤其像是極右派的宗教團體)改而利用更幽微、  更難以辨認的手段來監控、   宰制社會弱勢者。例如,教育體系大致上不鼓勵中學生和小學生認識、  討論性偏好的多元性。而不能夠配合主流性別體制遊戲規則的中小學生(不能「被矯正」為異性戀),可能深感孤立絕望,只好訴諸自殺之途。

在我看來,世紀末的台灣社會至少展現了兩種恐懼:一,在台灣內部:對於同志人口以及愛滋人口的恐懼;二,在跨國層次:對於東南亞籍勞工和中國勞工(其中不少人在當時被視為非法的勞工)的恐懼。這些人口對於當時的國家機器來說都是難以控制的,因而對主流社會的保守勢力來說特別恐怖。「一個陌生人的身分證明」就顯示出這兩種恐懼交織的結果。

—紀大偉



夏天尾巴,火氣正旺。警察一線二星晚上沒能和學弟聚餐,卻一個人喫保麗龍碗葱燒牛肉麵。急躁的他咬破自己的嘴唇,幹真有夠背,紅湯和裂唇相貼。痛,但他再也沒力氣在乎,連鬍渣都沒刮哪。

午夜一點,北市與北縣永和之間,新店溪上空的永福橋。警察最愛守在橋上臨檢,因任何人一上了橋就沒歧路可鑽,沒人逃得掉。一線二星身著橘白相間的夜光背心,懷裡一把手槍沉甸甸鎮住他的輕浮,手裡揑著嵌有三張大頭照的通緝令。雖然他早就默記這三人的面相、綽號、身高甚至星座(摩羯,處女和金牛;由生日推算得知),卻沒有輕易扔開手裡快揉爛的紙。正因為這三名逃竄的通緝犯,以及其他雖不有名但也個個沾染血氣的列檔人物,一線二星和他的弟兄們值勤時間拉長,枯站時段增多。這次,學弟沒有和他搭檔。

夏夜空氣躁鬱,橋上車流稀疏。

他攔下一輛機車,命騎士停車熄火,脫下安全帽,交出證件。

一線二星打開手電筒。光圈像照妖鏡一樣,框住對方乾癟身形。

蒼白的臉,一顆褐黃長髮及肩的沉默頭顱,髮間隱約可見耳環閃亮。

證件,交不出來。

一線二星心頭閃過一些疑問:這是男是女?列檔名單中可有這個人嗎?是台灣人,大陸人(偷渡客?),還是泰國佬緬甸佬(非法勞工?)......北縣龍蛇雜處,太多變數,而這該死的傢伙又沒有身分證明。

他審問光圈裡不得動彈的人影。

「你係查甫,查某?」

「什麼......」對方有些緊張。

「我問你,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男的......」

「你聽沒台語啊?你是台灣人嗎?你會不會是外國人?頭髮為什麼這種顏色?」

少年辯解道,口氣虛弱而驚慌。

「我不是外國人......頭髮是今天才染的......」

(我不是外國人。我在永和出生長大,一輩子沒有出國去玩過,但是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就是了。我的髮色特別,全是小貍弄出來的。今天去找小貍。他是在美容沙龍幫人家洗頭的。下午我去他家找他,他剛好沒值班。是他為我染髮的。小貍說,只要頭殼上面的黑毛改變顏色,頭殼下面的腦漿也可以轉換心情。染髮劑沾污了我的白T恤,看起來像血跡。)

「為什麼沒帶證件?」

「忘了帶......」

(其實我今天根本什麼都沒帶就出門了,沒錢也沒證件。我出門的時候神智不清,頭殼都快要裂開了,連自己的腦袋都要快報銷,怎麼會記得帶證件?可是我不出門喘口氣不行,不然會昏死在家裡。)

「你叫什麼名字?幾歲?」

「我叫黎自強......十九歲......」

(其實我才十七歲零九個月,還沒有駕照,當然,但還是別說實話比較好。我才不要跟條子說出我的真名;我說出小貍的名字。不知道什麼,每次有人問我姓名,我就會說出小貍的真名,覺得踏實放心。隨便編造一個名字,我會心虛;可是如果拿小貍的名字來敷衍,就一切OK。反正他平常也不用他的真名,寧願自稱『小貍』,裝可愛,那麼他的真名就借我用一下好了。上個星期我去長安西路那個防治所抽血檢驗,掛號的時候填表格,我的手一直發抖,沒有寫下真正的姓名,電話,地址,身分證字號。我怎麼可能那麼笨,如果真的感染的話,要怎麼辦。當然還是寫小貍的名字上去,不過其他的資料全亂編,我也不想陷害小貍啊,只是要借他的名字用用而已。百合花在幽暗檢驗室吐出陰森森氣味,護士在我手臂吸出一管紅黑色的血。她口吻故意輕鬆,問起我的名字和電話。我臉色一變,因為我根本忘記自己剛才在病歷表上寫過什麼,只記得自己寫了小貍的名字,於是我只好再一次隨口編造新的個人資料。護士的老臉詭異笑了笑。她一定知道我說謊。可是她在這裡一定聽過很多人說謊,不差我一個。)

「你來台北做什麼?」

一線二星是想從「黎‧自‧強」口中套出多一點話來。「黎‧自‧強」說出來的話太少,一線二星還沒有在他的口音中探勘出什麼不對勁,還不確知是不是潛至台灣工作的非法分子。他等候對方露出馬腳。

「我去台北找朋友......幫我染頭髮......」

(如果我今天沒去找小貍,我早就倒在家裡腐爛發臭了。抽血之後一個星期,可以打電話去防治所詢問結果,是陰性還是陽性;今天,是抽血之後的第六個日子,明天就可以查詢了。剛抽過血的那幾天,我覺得一切如常,仍然生龍活虎。可是到了第五天,我開始失眠,胃痛,在大太陽下也要發抖。好吧我承認:我怕死。本來以為無論檢查結果如何都無所謂,結果我在乎得要死。我今天關在家裡一天,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蠢事出來。)

(我勉強自己去找小貍,但根本不敢跟他說我去抽了血,根本沒提及明天結果揭曉的事。但是小貍還是看得出來我寫在臉上的悶悶不樂,於是他提議幫我染髮,解個悶。他的指頭在我頭皮上來回撥弄,他的胸口不時壓在我背上,我低垂的腦袋瓜盛裝在白瓷洗手台,眼看紅豔的染料泡沫在我耳邊流下。小貍好像在洗手台前吃紅肉西瓜似的。他拿來一條毛巾裹住我的頭,很抱歉弄髒我的T恤,我說沒關係可是他還是拿來他自己的T恤給我換。)

(我脫下T恤的時候,小貍就忍不住了,我也沒說不。他的單人床並不大,還好我和他都很瘦。)

(一定有人覺得很奇怪——我不是怕死了嗎,為什麼還敢做?......可是,如果不做,我只會更加難受,丹田的一股悶氣需要一個出口。做完之後,我們累得瞌睡,差點耽誤小貍晚上的班。我匆忙載了小貍去上班,他一進沙龍就忙進忙出,而我呆坐在旁邊看。人影搖晃,香氣濃郁,在脂粉味中我心定下來,不再害怕。如果檢查結果沒問題,我也來這裡當洗髮學徒罷,讓自己有事可忙,讓小貍陪我做伴,才不會胡思亂想。可是,如果檢查結果出來,我有問題的話......小貍十二點下班,我要他陪我去買安眠藥吃,我說今天晚上一定睡不著,我會睜大雙眼直到天明。我當然沒說,是為了等著撥第七天早上的電話......小貍紅著臉問我,是不是因為下午的事?對不起啦。我說,小貍,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

「三更半夜,你去永和做什麼?」

「回家睡覺......我在永和......」

(我要回去好好睡一覺,等到天亮的時候,我要心平氣和不要發抖打電話到防治所,接電話的歐巴桑護士就會問起我的病歷號碼。我將報出數字,然後她會告訴我有,還是沒有。現在我要回家好好躺在床上像木乃伊一樣,等候每一個小時和我擦身而過,我可能完全睡不著,說不定會徹夜埋頭在馬桶中嘔吐。小貍拍拍我肩膀:「染了髮,心情還是不好嗎?要不要來我家過夜?還是我去你家?」我搖搖頭,雖然明知道有人在旁邊陪著說說話比較好。可是我一不小心,就會向小貍說出驗血的祕密。以後再說——如果我沒事,再和他說。今天晚上我還是一個人回家好好睡一覺就好了......)

一線二星沒有問出什麼頭緒,不大耐煩。

「我問你話,結果你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你為什麼不說實話?為什麼不把話說清楚?不要給我找麻煩!這樣罷,你留在這裡等一等。待會你陪我回去分局聊一聊,留個資料,再讓你走。」

「......為什麼?我沒有犯錯......我不要去警察局......我要回家......」

(我要回家,等著明天一大早打電話。我不要一個人在警察局待到天亮。你們會查出我去驗血的事。會登記在檔案裡。會知道我是誰。)

「黎‧自‧強。我根本不知道你是否牽涉任何案件,要查查看才曉得。你剛剛說的這些話,不知道是真是假,我憑什麼要相信?你又沒有帶證件。說不定,你根本不叫黎自強。說不定你家不在永和。說不定你甚至不是台灣人。說不定你其實女扮男裝。沒有看到證件,我怎麼可以隨便放你一馬?」

少年屈服了。一線二星收起手電筒。默不作聲的少年側站一旁,彷彿深深浸泡在福馬林液一般的罪惡感之中,救不回來的沉淪。一線二星也不多理他,打算再攔一輛機車下來。攔下越多車,留下越多紀錄,銘記越多名字,累積越多業績,他耗費在橋上每一刻度的青春才不至於顯得太過徒勞。一線二星招手,一名騎士乖乖停車,脫下安全帽,掏出證件。

不意間,原本罰站在旁的長髮少年,竟然跨上機車。

鑰匙還留在車上沒有拔下來。只要催了油門向前衝,就可以擺脫警察,直抵永和。少年急忙驅動車,只要硬著頭皮冒險闖關,就沒事了。

然而,就在逃之夭夭的前一秒鐘,一線二星的喊話,以及他的子彈,一起挨了過來。警察動作疾如閃電,似乎早就預料到少年的大膽妄為,只要對方一發作他就可以迅即配合。

「你別跑——你別跑——」他手握槍柄,子彈迸出,嵌在少年的背中央。機車和少年應聲倒地,長髮如花瓣凋落。一柱血泉湧出,直噴一線二星的臉。少年彈跳的血液,躍上一線二星破損的嘴唇,深深滲入傷口,嵌進去。警察查覺了刺痛與鹹味,卻沒有伸手擦拭。

就在這個時候,橋頭突然又有一道凶邪的光芒閃現:

一輛機車雷霆一般呼嘯而過。車上騎士沒戴安全帽。黑暗中的臉孔似曾相識,沒人攔得住。拜託。不會是那三隻中的其中一個罷,摩羯座,處女座,還是金牛座......

一線二星站在少年血泊面前,巴望自己剛才看走了眼。

別問我擊中對方身上哪一個部位。我沒看清楚。也別問我,被我擊中的這個人是誰。我不確定。別問我剛才沒攔住的那傢伙又會是什麼人。我全都不知道。我只曉得我真的很疲倦,只能等著回去面對一碗泡麵的孤獨。我只不過二十五歲而已。

──收入《膜》(新版),紀大偉著,台北:聯經出版公司,2011。

This is a slightly revised version of the translation that first appeared in Martin's (ed. and trans.) Angelwings: Contemporary Queer Fiction from Taiwan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2003).

Copyright © 2003 by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Used by permission of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