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者的生活

帕蒂古丽

Artwork by Robert Zhao Renhui

好多时候我都是在机械的模仿中打发日子,似乎常常有两个我在相互模仿, 这个我在努力仿我希望成为的那个我。其实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漫长的模仿的时候,这一场模仿就已经开始。多少年来我在新疆和江南之间奔突,在这个我和那个我之间焦灼地跺脚,我试图从现在的我,回到过去的我,又分辨不清两个我之间,不知道究竟哪个在模仿哪个,我在模仿中丢失了自己,为了分辨真正的我,常常弄得自己疲惫不堪。




小时候,父亲就向四邻炫耀我超乎一般孩子的模仿力。模仿能力是本能,还是一种天赋,我无法分辨清楚,至少我记得最早受父亲赏识是因为我的模仿惟妙惟肖。家里来了客人,他是总把话题引向我,然后我的模仿表演就成了必备的节目。他咧着满是金牙的嘴笑着示意我:"丫头,玛丽亚的奶奶是怎么走路的?"

父亲用他的笑声做暗示,把别人的目光引到我弓起的背和曲起的双腿上,接下来,我用一根假装的拐杖戳着地,一只手高高地背在弓起的脊背上,皱着眉眯着眼瘪着嘴,用假装苍老的颤声像老山羊一样地叫:"玛丽亚、玛丽亚——该烧火做饭啦!"

这样的表演每隔几天就会来上一次,我的演技越来越精湛,以致于有时我怀疑我快要变成了那个蒙着黑盖头,穿着大襟衫,永远佝偻着背拄着拐杖,扯着跟她年龄不相称的尖细嗓子呼叫她的孙女的回族小脚老太婆。

没有人的时候,我绝对不敢模仿玛丽亚的奶奶,似乎只要有人在看着我,我就不会丢失自己,我担心没人看住我,一不小心我就变不回自己了。

我的模仿才能似乎显而易见。 但那时候我不知道,一个好的演员,模仿别人模仿到所有的人都认为,他简直就是他表演的那个人后,他仍然能完好地回到自己才是成功的;而不是等表演结束了,演到连自己都不能辨识自己,把自己永远扔在了角色里面,再也拾不回来,就像把一只猴子扔在了一个满是镜子的屋子里任其挣扎。

演员都喜欢照镜子,我也不例外。如果家里没有人,我可以照上一天,在镜子里把自己迷失掉,再从大人的呼唤里把自己找回来。

模仿必须一遍遍地练习,一直到把自己练习成你要模仿的那个对象,和她不分你我。我模仿得最成功的是猴子,我几乎练习到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猴子,走路的时候一蹦一跳,见了人就伸舌头、眨眼睛,喜欢没来由地在双眼皮间抹上亮闪闪的黄油,直到后来总感觉自己满身满脸都长了毛,伸手摸虱子和抓耳挠腮的动作都成了猴戏里孙悟空的动作。

我对猴子产生了无法言喻的兴趣,村庄里来耍猴的,我从早跟到晚,我看猴子在主人鞭子的驱使下做一个又一个游戏,猴子那可怜的样子深深地打动了我,让我心生莫名的爱怜,我对猴子的同情超过了弟弟妹妹挨打时的同情。这种无原则的同情似乎激怒了父亲,他说:"猴子吃得比你好多了,可怜什么?他们过得比你好,还要你可怜?"

我还是觉得猴子可怜,它靠模仿人来讨人的欢欣,获取生存的权利。

猴子或许并不像我这样认为模仿是可怜的,更不会认为模仿是一种艺术,正因为它们不能这样想,所以它们才显得更加可怜。也许猴子只是模仿了自己,但是在人的眼里,人们以为猴子在模仿人,我不知道猴子们的想法,也无法知道人的想法,我只知道人们和我一样喜欢看猴子模仿自己,虽然看得出很多人也和我一样觉得猴子可怜,却无法说出它们到底可怜在哪里。

我猜测他们可怜,是因为在模仿中失去了它们本来的生活吧,它们回不去了,形单影只地混杂在人群中,命运被它们模仿的对象掌握和操控。它们做不了真正的猴子了,用模仿换取基本的生存是可怜的吧,它们不情愿放弃本身拥有的生活吧,他们希望在那个远离人类愚弄的天然环境中和同伴一起做猴子,而不是靠模仿来博取人类的欢欣吧。它们还记得生活原本该有的样子吧?无论它们吃得多好,他们是被豢养的,耍玩后被关进铁笼子里,残酷的人类剥夺了它们做猴子的权力。




我想,那时候看到猴子为什么感到巨大的悲哀,也许我从那里看到自己一生命运的前兆。

我模仿各种各样的人:模仿太爷追打他的两个儿子,模仿太爷教训人的口气,后来爷爷打人恶狠狠的样子酷似父亲打母亲和我们的样子,再后来我从镜子里看到,我打孩子的样子几乎跟太爷和父亲一模一样,举着难以承受的重压一般,眉头紧蹙,青筋毕露,发怒时,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不知道这是生活的一种重复和模仿,还是遗传导致的必然。

从模仿里我发现了无穷的乐趣。我喜欢模仿裹着小脚的外婆拿着长长的玉米或葵花秆子一跳一跳地奔过来追打我的样子。有次我给同学模仿瘸腿的赵子虎老师走路的样子被他发现,至今还记得他无奈的苦笑。我模仿语文课的张老师把张发成"脏"音的滑稽腔调,结果受了父亲的表扬,因为所有维吾尔人说汉语,几乎都是张、蒋、江不分,父亲为我这个维族娃娃,居然也能挑剔出汉人说汉语时的发音错误而自豪,他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丝可以用来鄙视这个强大民族的微小破绽而得意。父亲的纵容使我胆子越来越大,我开始模仿父亲的冷笑和他舔金牙的动作,我觉得这个动作特别有威慑力,这是父亲动怒的前兆,结果我的模仿揭穿了他的秘密,使他吓唬人的招牌动作变得无效,父亲显然并不喜欢这样的模仿,青筋毕露地呵斥我,气急败坏地说我想造他的反。我从中看到了模仿具有瓦解阴谋的能力。

我还善于模仿苏玛妹妹的哭闹,我的模仿使苏玛清醒地看到了她宠爱的妹妹耍赖时的丑态,结果恼羞成怒的苏玛忍无可忍,用我模仿她妹妹的样子来回击我,让我看到了模仿她妹妹时我的丑态,我吃惊地发现,当面模仿别人的丑态有着侮辱践踏别人尊严的效果,比任何谩骂更奏效,更能有效地伤害和打击自尊,在家里,我将这个侮辱手段运用到极致,结果导致不断地挨打。在发现模仿具有的非凡杀伤力后,我开始把它当作秘密武器,隐藏在我的生活当中,从此不敢轻易出手。

从上汉语学校开始,我对汉人的模仿从舞台表演式的公开,走向隐蔽,走向生活深处的细节。在我生活的多民族混居的村庄,这样的模仿是被众人默许的,进退也比较自如。

我喜欢观察汉族女孩穿的拉带布鞋,我搞不清楚到底汉族跟维族是脚不一样,还是鞋子不一样。当我穿上同桌何承霞的娘给我做的黑拉带条绒鞋后,我对自己那双脚的关注度远远超过了其他,我觉得我的脚似乎变得跟汉人一样,起初我以为脚和脚本身没有什么区别,是鞋的样式给了脚一个标签。后来我发现我的脚的形状,随着我穿的鞋的形状在改变,这种变化缓慢到几乎看不出来,当我春天把在皮窝子和裹脚布里装了一个冬天的脚剥出来,放进尼龙袜和拉带鞋时,发现我的脚已经走了样,显得得结实和野性十足,像是包裹了一冬的小兽被解放了,显然那双汉族的拉带鞋已经包不住这双维族脚,我不再感兴趣拉带布鞋,觉得它让我的脚离开了我,似乎连回家也要把我带到何承霞家的院子,我翻出父亲搁置在仓房里多年的从喀什带来的手工牛皮靴蹬在脚上,似乎那样我的脚才能顺利地带我回到伊布拉欣家的羊圈和院子里。

三十年后再回村里,我发现何承霞和她的女儿都穿上了牛皮靴,那种村里盛行过的黑色拉带鞋只有在老太太脚上才能找到。赵子虎的儿子的体态、神情甚至皱纹的走向都酷似那时候的赵子虎,我就奇怪他为什么没有一双瘸腿可以让我模仿,他儿子成了不瘸腿的另一个赵子虎。村里人的所有孩子都那么酷似他们的父亲,以致我对着他们叫出他们父亲的名字,结果我的称呼被他们不断地纠正。 那些丝毫没有改变的环境,让我置身在小时候那个时代背景里,我的眼光和思维倒错,我走的时候,他们的爷爷刚好在父亲的年纪,父亲刚好在他们的年纪,而他们的孙子刚好在我当时的年纪。我不知道我到底曾模仿过谁,一下子出来这么些行为习惯动作声音相似的人。

这是时光的模仿,时光借助模仿愚弄了我这个自以为成功的模仿者。




一度希望我的生活也能被人模仿,觉得被模仿让我有种成就感,在一定程度上也许可以证明我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发现其实我也有我的模仿者,他们就是我的弟弟、妹妹和我的孩子。

我的妹妹在任何地方生活,都让我把穿过的衣服寄给她,因为她从小只穿我穿过的衣服,即使父亲特地为她做的新衣服,她也要我穿过了再给她。她无法接受自己穿一件我没穿过的衣服的形象。直到现在,她收入比我丰厚,还是接受不了穿我没穿过的衣服的那种样子,或许她会感觉会认不出自己,我没穿过的衣服,会让她感觉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很陌生,她必须依靠模仿我生活。她为自己选择的生活和职业,也跟我有着惊人的相似,这在我看来不仅仅是一种遗传,或者随意的安排和巧合,这些都是她刻意的追求,是从小对我这个家中长女的模仿导致的结果。她喜欢上了文学和朗诵乡愁诗,她每次写文字前都要读我的句子,连朗诵都要模仿到和我声音语调一模一样才觉得放心,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另一个我,甚至连她的婚姻,她生活中的失败,都与我一模一样。这些常常让我暗自惊奇。虽然能说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在香港她却做着普通话推广的工作,在粤语和英语以及普通话之间打转的她,在没机会使用母语的地方,渐渐湮没了民族和宗教身份。其实在我,又何尝不是远离了维吾尔语和清真寺,常常靠着听教堂钟声和赞美诗,在体验别人的宗教生活中获得灵里的慰藉。在死后火葬还是按照穆斯林的方式土葬的问题上,妹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我的想法。无奈之下,她想用我的想法简单地代替她的想法来解决这个后顾之忧。我这些年也在为自己老了是回新疆,还是继续在南方把我的模仿人生进行到底而犹豫不定。或许在她看来,我在汉人的世界里是一个成功者。其实我知道,我只是一个看起来还算像样的模仿者,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对她说清楚事情的真相。她在模仿了一个汉人生活的模仿者的生活后,还打算模仿我的善后方式,如果我这样告诉她,她对我的种种崇拜是不是都会轰然间坍塌。

我的模仿者中酷似我的还有我的女儿,她的种种选择简直成了另一个被复制的我,女儿有一回在舞台上穿着我的演出服,模仿了我的新疆舞,我坐在台下摸索着自己的腿和手臂,恍惚间疑心台上的那个舞蹈的肢体是我的。她从我的生活里搬走我爱穿的衣服,搬走我爱读的书,贪婪地偷吃我爱吃的食物,从我脑子里挖走我对生活的想法,连她选择的大学和专业都与我当初如出一辙,这还不够,她甚至妄想着连我曾经的生活都拷贝过来体验一遍。她如此执着于追求与我的形神的相似,让我这个被模仿的本体在面对她时,常常感受到类似被惊吓的不安感。一个模仿者成了被模仿者,这是一种悲哀,原来模仿是可以像瘟疫一样传染的,在亲人之间,在同宗同族之间。在我的家庭生活里种种潜在的模仿在泛滥,无法阻止。这种模仿来的生活有着越来越不接近真实的危险性,生活在我的眼里开始走样和失真,使我无法踏实地活着。无论我做什么,我的后代都将跟着做,这种模仿将无限制地继续,这真让人疯狂。或许正是我在无意间安排了这种模仿,我把女儿从遥远的新疆接到身边,借口是给她最好的教育环境和天堂般的生活。然而,我一次次地看着她和我一样地分裂成两个她,一个是白天在新疆边陲小城的清真手抓羊肉店里洗锅刷碗端盘子,晚上乖巧地捧读《古兰经》的她;还有一个是在江南水乡求学,浸泡在吴侬软语里,在汉族男孩追求的目光中恍恍惚惚不知所措地摇摆,不知今后爱情婚姻宗教信仰前程命运该如何交托的她。

我这株北方植物自从嫁接到江南后,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渐渐远离了我,我一直机械地适应着,女儿又接替我做了另一个南方生活的模仿者。当看了自己跟一群在南方城市做纺织工的维吾尔女孩跳的新疆舞视频后,我吃惊地发现,我在台上多么成功地模仿了另一个自己。不知道女儿在走下舞台后,会不会也和我有一样的感觉。身在南方的我,成功地模仿了已经不在北方的那个我。显然,我是我自己的模仿者,我对自己进行得最成功的模仿是让所有认识我的南方人都以为,那个台上梳着很多辫子戴着花帽穿着艾黛莱丝裙的女孩就是过去的我。其实在多民族混居的北疆,我也很少有机会做这样一个自己。只是那时候,要求别人对自己身份认同的心理绝不像现在那么迫切,因为在那个到处是清真寺和维吾尔语的环境里,我也不像在南方那样容易丢失自己。

那个跳新疆舞蹈的舞台形象,曾一度成为身在南方的我内心模仿的一个对象,为了能接近和贴合这个形象,我在台下一遍遍地模仿练习,上台前花好三个小时给自己打扮和化妆,我只是在三分钟里,欺骗了所有以为那就是另一个我的人,只有我心里清楚,那是我的另一个模仿作品,那个台上的人,从来就不是我,我也没有真正成为过她,从生下来就没有成为过她,送我来到这个世界的父母混合的两种血液,把那个我本可以成为的我,拦阻在我出生之前,于是,结果出生的是另一个我,一个混血的,身份模棱两可,民族界线不清,生活处于两难的我。

我成了我自己的仿制品。


With thanks to Pathlight Managing Editor Alice Liu. This simultaneous publication marks our first collaboration with the Pathlight Magazine, where this piece appears in the Spring 2014 edition. Their website can be found 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