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阵

張惠菁

Artwork by June Glasson

萤火虫

蜜蜂变少了。蜜蜂之前,萤火虫变少了。有一天佛朗明哥粉红鹤(弯着长脖子,单脚站立,看上去昏昏欲睡的那种)出现在我梦里。从一只,突然增加到无限多,整齐列队如矩阵,纪律严明。鹤们无声地在我的梦里说:要向Hello Kitty夺回粉红色的所有权。

向右是红,向左是白。中间是粉红色。被少女与模仿少女的名媛们使用到泛滥的颜色。被Sex and the City化了的颜色。想要美艳又想要纯洁,不敢当红玫瑰又不甘心当白玫瑰。佛朗明哥粉红鹤你们若要一一申诉侵权,恐怕会树敌太多。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人类能拥有的颜色很少。其中没有粉红色。

那时,夜还很黑。星星能被看得清楚。不是一颗一颗,而是一组一组地看见,兽,龙,鸟,女人,鱼,猎手。地上没有其他的光了。除了屋里的灯,城头的火,城外野地少数少数发光的物种之外,一片漆黑。因此入夜后天上的世界,比地上具体得多。

萤火虫是边境的光。在河岸,水与土交壤的地方,在沼泽,湿地,生物犹疑不定,该用腮,还是用肺呼吸;必须游水,还是行走。在那暧昧的地带,有虫光微微。微光将黑暗浸湿,软化,渗透到它的最内里。于是在黑暗之中就包藏了光的源头,人便受到抚慰。即使在云翳遮掩了星光的夜里,人还能看见萤火虫为人拟态的星星。凉凉的微明。未知之中的具体。

这个故事里的人看见了萤火虫。在他体内他看不见的体腔某处,好像也亮了一下。萤火虫模仿星星,他的细胞模仿了萤火虫。

距离水岸更远的地方,也有光。是磷火,又称鬼火。那里,土地已经远离了水岸。生物摆脱了两栖的犹豫,长出地面重力环境需要的骨骼与肌肉,变得坚定。这个看着萤火虫的人,用同一双眼睛,又看见了磷火。他已经知道,在磷火的下方,有一具尸骸。虽然现在,因为距离与深黑夜色的缘故,有形的白骨是不可见的,只有气味般挥发飘忽的光。有时他有这样一种印象:死亡是光亮的,活着是黑暗的。

他认识那具骸骨。当骸骨还拥有肉,血,与一个人的名字时。



蝗虫

人不是人。战争决定谁有资格当人,谁要被坑埋到地下,谁的故事会变成历史,谁的女人能保住她产下的孩子。

那一年,蝗虫从东方来。

"这是意念的攻击。意念的攻击之后,才会是真正的血肉相搏。"

单独一只是蚂蚱,绿色,趴在芦苇上,啃叶子吃。一个小孩伸手指轻轻一捻,就把它从草叶上抓下来。小孩玩蚂蚱,听到妈妈喊"吃饭了",就捏死它,扔掉。

不知在哪一天,不知道为什么,蚂蚱过度繁殖,数量到达一个临界点,它们就变了,集体发狂了。蚂蚱长出霸凌者的肢体与暴烈的攻击性,甚至能吃掉动物。它们和原来那些吃青草的小虫子,简直就是两种不同的生物。这一切只是因为,同类的量多了,密度高了,相互紧挨着摩擦着,这些小虫子的胆子就大起来了,性情都变了。就像人聚居在城里一样,再也不会和住在地广人稀的大草原上一样了。

"这,就是你即将面临的顽抗。就为了对抗你嬴秦这一个国家,东方的六国会团结在一起。这些,来自东面如尘土般的人,会化身成一头组合兽。燕国的翅,楚国的身,赵国的眼,齐国的骨。"

嬴政,15岁,心知肚明,有过一种办法可以对付这头组合兽,就是他亲手毁掉的那种。





一头悬浮的鹰。气流带着它上升。它在等待,还是在观察。或者都不是。此时这悬浮的状态便是它存在的全部。如同有些生物,在某个季节时,不断交配是它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它能感知在每一根羽翼的四面八方,气流的方向。它能感知身内空洞的体腔,正与身外广阔的天空进行着对话。空翻译着空。

它听见来自十方上下,其他鸟类的声音。这许多藉空行走的同类,有的翅小,低飞,振动击空的频率高,尖锐,吵闹。有的翅大,飞高,翅膀久久才掀动一回,却影响着气流的方向,像在空气中留下了爪印。当一个爪印产生了,它总能察觉。于是它将身体旋入气流,拍了几下翅膀,向远方一只大鹏鸟致意。

越过山头,鹰开始降低高度。触地的瞬间化为一男子,有一头白发,与一张年轻的脸。

最初,秦人的祖先在东方,看守日出。后来他们迁到西方,看守日落。秦人的祖灵,化为群鸟,分散在东与西之间。任何一个个体,都在自己的地球经线上,看守那条线日夜交换的时刻—时间是一条接缝。站立点在接缝的哪一边,却有可能彻底改写一个文明。在极东它们迎接破晓,在极西它们迎接夜闇。

群鸟听说过,也感觉得到,在山的那头有别的神人看守日落。它们谨守本分,不越界,向幽冥之中,另一神异的存在致意。只知道,山那边的神人和它们完全不同,不同到甚至不能共存在山的同一边。既然如此,距离便是最好的致意。

有各种关于那西方神人的传言。有人说是一只老虎。也有人说是金色的人种。有人说他是秋天之神,是职司死亡,典管刑杀的神。当他出现,就有是非,有对错。有了对错,人便会犯错。无人能永远不错。于是人们永远都在恐惧,严厉的惩罚将由神人降下。但没人逃得过。没人能不经历神人带来的成年,老去,死亡之过程。人成年了就得为对错负责。人老了病了将死了就觉得是受了惩罚。人死了,就被那神祇引入幽冥。一入幽冥,就不是我们在生之人讨论的范围了。

据说生与死是模糊的。我们有可能死了却没发觉。没有声音从那里返还过。死者把声音留下了。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等待与他生前有约的人,终于也来到死亡之谷—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再也不能爽约了。

祖灵不知道,秦将会变成什么样子。事态已发展到超越他们理解的范围。在赢政之前,每一个秦王的灵,现在都是鸟群的一部分。它们只是暂时化身为人,一回神又变成了鸟。但这嬴政身上有什么,正彻底地改变着祖宗章法,灵体的形状。这已经超过他们能知道的范围。它们知道时间。它们知道生命会在时间中朽坏。灵会回到鸟群之中。他在世时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趟资料收集,为集体增加一个运算用的变量。

能做的只有守望而已。而守望,只是等待而已。

日落,西方骚动。由鹰化为的男子,站在山的棱线上倾听。他好像了解,又好像不解。那是来自山的彼侧,死者的声音。死者是顽固的守候者。他们可以无尽地等下去。他们发出的,只是些一再重复的回声。

嬴政能抵挡重复吗?你能抵挡重复吗?人类能抵挡重复吗?

男子跃下山棱。他的身体像一滴雨水落入大海般融入山顶的气流,他的双臂已经化为羽翼,他又是一头鹰了。





嬴政13岁,继立为秦王。

权力之前,是死亡。王位必然是死亡的产物—嬴政的爸爸死了,他才成了王。

13岁太年轻?其实还好,大部分的事情,有吕不韦搞定。这个吕不韦一直挺他,为他杀掉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他从吕不韦的眼神里读到,他的王位继承权不容威胁。

外头有人说,弟弟被杀,是因为他不是秦王的亲生子,而是王妃出轨的野种,活着一天就是一则会走路的王室丑闻。

"绝对是吕老头放的风声。"第一次有人在嬴政跟前耳语,他就这样觉得。吕不韦会在意秦国王室血统的纯正性,女人的贞操,鬼才相信。那个来向他传递耳语的人,是个阉人,负责伺候他起居。每天早上嬴政更衣时,他会带来前一天宫里发生的事,流传的消息。他几乎对这阉人生出一种依赖感。毕竟这是进宫以来的每一天,他睁眼第一个见到的人。夜里他被幻象与梦包围,天渐亮而他将醒未醒,蒙昧不知身之所在。这个阉人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更衣,唤起他皮肤的感受。说话,把他的世界放进语言的盒子里,他就又有了身份,来历,规矩。

"听说,那根本不是王的孩子。您想,这传出去,大王的脸面往哪摆?因此吕大人只好杀了他。王的尊严是要保全的,否则不是乱了嘛。您,才是大王唯一的儿子。您是太子呀!"

他立刻就警觉了。"是吕老头放的消息。"但他只嗯了一声,看了那阉人一眼。在那一眼中,他竭力隐藏着他的诧异,与厌恶。直觉告诉他:"是吕老头让他来说给我听的。这个人,是吕老头的人。"只一秒,他的眼神便飘开了。从此他看这个阉人时,不再带任何感情。

嬴政不介意有个弟弟。但是祖母很疼这个弟弟,这就使弟弟不只是个小他几岁的男孩。弟弟危险,必须得死。嬴政学会:疼爱是危险的,必须铲除他没得到的疼爱,才能保护自己。

他还记得,刚从邯郸来到秦国时,被带去拜见祖母夏太后。夏太后让弟弟坐在她膝盖上,受他和母亲的大礼。

那时他的父亲异人,原在赵国当人质的,已经潜逃回国,继承王位多年。他和母亲在邯郸等待着机会,等到返回秦国和父亲团聚的一天,等待由阶下囚一变而为王后和王子,等待着一个不知是否会被辜负的承诺。他一直被教导,有一个在他方的自己,一个更高贵、更富有、什么也不必怕的他。一个在他方的身份—秦王之子政,像一只寄存行李,等待他去提领。

弟弟是在那段时间出生的。当他的身份还被寄存在远方时。弟弟出生了。他是不曾和父母分开过的孩子,出生就住在王宫里,并且还拥有一位祖母。嬴政没有祖母。当他伏在地上,仰起头看见夏太后冷淡的脸孔,当下知道,他没有祖母。

祖母一出现,弟弟就会用小孩子的鼻音说话,明明都已经过了那年纪了,还装。那一脸的天真,也是在装傻。太后竟然都看不出来?不论弟弟说什么,太后都笑,都夸。太后一离去,弟弟就恢复一脸傲慢与冷酷。那天,他第一次感受到的情绪,有人说是嫉妒。但他觉得,他只是讨厌那种幼稚的伪装。这个被过度溺爱,在保护下长大的孩子,没有像他一样经历过,异国漫长的等待,没把这个哥哥看在眼里,低头继续玩他的合金玩具—一只青铜兽。

爱是奢侈品,应该被严格管理,实施配额制。爱,弟弟一出生就有。但嬴政知道,这也是吕不韦想要他相信的:只有他才够资格拥有奢侈品。僭越者,死。



生宫

王位,性命,身份,都不是稳固的。没有什么权力是天赋的。都是挣来的。我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连我是谁,是谁的孩子,都可以被篡改。我父亲就是个例子。

我的父亲秦异人,是秦国太子的儿子。

当时的秦太子,我的爷爷,后来的秦王,娶了很多太太、生了很多儿子。多到再多一个不算什么,少一个他可能也不会发现。孩子多可以提高把DNA留在世上的机率。对爷爷而言,这是个机率问题。

但对爸爸而言,却是押上了他整个人生的问题。在爷爷的一大堆儿子中,我爸和他的一大堆兄弟中,只有一个人后来能成为太子、再后来会成为王。

除了这个被选中的未来的王,其他儿子都可以被拿去交易。

异人就属于可以被交易的。他的母亲夏妃不是正宫,又不得太子欢心,他被封为太子的可能性基本上是零。异人也不够出脱,给太子的印象不深。有一天秦国和赵国的大臣在外交会议上吵起来,互相威胁着要用军队打烂对方的城墙、田地、宫殿和宗庙。威胁完对方后他们又有志一同地回国勒索自己的王,建议送个小王子去对方国都当人质。

几个内官和外官聚在一起讨论了一阵,提交建议人选供王与太子批可。最有办法的王子们能得王与太子的宠爱,不会被列入。次有办法的王子们,也都运作了官员,让自己不要被列入。异人属于第三种,被列入的那种。

临行前,他去给太子辞行。

"你叫什么名字?"太子问。

"我是异人。父亲大人。"

父亲这个称谓,在太子心中激起了亲密的情感。他有点惭愧,竟忘了儿子的名字。他拉起异人的手,劝了几杯酒。这几杯酒使得异人一上马车就睡着了,使他在昏沉中离开故乡,没流眼泪。

焦虑是到了赵国之后才开始的。要是和平能够担保,也用不着派人质了。秦赵要打仗的风声从来没少过,一有事异人就担心士兵破门而入,把他抓去受酷刑。异国异乡异地,他看不出自己这个担保品有什么价值。战争一旦爆发,没人会把他的性命当回事。除了他自己。

异人觉得死在乱军阵中,好过作人质。人质的死,是最孤独的死。军队还没开打,就被单独叫出列,一个人受刑受死。在群体之中是安全的,生命本来就应该以量取胜,要不是他父亲有成群的精子向卵子游去,他被生下来的机会就微小了。生从精子堆中生,死也该死在人堆里。一个人的死太叫人害怕。至少异人是这样想的。

第一个对他说,他不必日夜担心生死问题的人,是吕不韦。

"你看看,你可是王子哪,"吕不韦大声说,"你不想死得孤单,但也不必躲在人堆里。你,你是王子哪。"他的口气好像在说异人有多不识货。那时异人脑中出现的画面,是电视购物频道主持人,他是被展示的货品。

吕不韦有这种能力。他是个商人。他的能力是找到货物,让货物的价值翻倍,而后出手。这是一种关于"未来"的能力。吕不韦称为"钓奇",从寻常的货品中,找到够奇、够珍贵稀有的理由,让石头被点成黄金。

后来大家都说吕不韦眼力好,识货,收了异人这一路看涨的好货。真是一单好买卖。吕不韦只是笑笑。其实异人不是他的第一笔货物。赵姬才是。

传说中,吕不韦是我第二个父亲。也有人说,他是我真正的父亲。我知道人们都是怎么说的,说是他先把我像种子般种在女人的身体里,然后再把女人送到异人那里去。像寄生蜂总要在其他昆虫的体内产卵,借着宿主的养分壮大。我身上带着吕不韦的DNA,进入秦朝的王室,成了他们的子嗣。

他们说吕不韦为我做了那么多,是因为他真正疼爱着我。谁知道。商人不会把所有的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谁知道吕不韦是不是还产卵到其他王室。只不过,产在秦王室里的这个我,先孵化了。

那些来不及孵化的,当然也不会被写进历史里。你懂吗?没被写下的历史,没有孵化的计划,比被写下被孵出的多太多了。

我们都像寄生蜂。吕不韦为我父亲异人谋划的大计,也是一种寄生蜂型的战略。他看准了问题的关键,父亲不够特殊,才会成为人质。父亲该做的,不是更往人群里躲,希望大家忘了来杀他,而是做好个人形象。"要活命,就得变成你父亲心目中唯一特殊的儿子。他真正的子嗣。"吕不韦说。

"怎么做?"父亲问。这个一直想躲起来的人,从没想过如何争宠。

"你父亲宠爱华阳夫人。华阳夫人没有儿子。你去当她的儿子。"

在我和我父亲的时代,儿子,是可以后天人工合成的。吕不韦在幕后操办。让异人认了华阳夫人当义母。

异人的生母夏妃,失丈夫之宠在前,儿子认人作娘在后。在女人的战争里,她已连输两盘。但我祖母不是普通的女人。她压下愤恨,卑微地恭贺华阳夫人,得此子嗣,真真是个好子嗣。

从此我的父亲异人成为寄生蜂,寄生在秦太子与华阳夫人身边。而他的母亲夏妃不动声色。不到最后,不知谁才是真正的蜂后。

华阳夫人是楚国公主。你可以说,她也是只寄生蜂。是楚国送到秦国宫里的一只蜂。或许这是为什么,华阳公主愿意让异人寄生。他们之间有共同的目标。她没孩子。得宠只是此时,她需要把自己的未来寄生在一个秦王子身上。她认出她的机会。这是一个未来的势力,她可以培植。

这是吕不韦的机关算计,也是华阳公主的算计。是他把异人送去给她,也是她选择了异人。是他将异人这枚卵植入太子与华阳公主的婚姻,也是她作为楚国公主往秦王室里产卵。她或许不知道,这枚异姓之卵会孵化出什么,或许会生出个反弑她的怪物?但她已作好准备。

现在想来,当时已埋下争端的种子,后来发育熟成,产出一桩血案。我就是寄生蜂的孩子,血案的执行者。

世界要关门了。前一个时代即将结束。有预感的人们都在设法找宿主,寄生到权贵之家,让血脉受保护,基因传递下去,同时带回权力与财富。他们交媾,他们交易,他们梭哈了手上的筹码,想在下个崭新的时代里占尽先机,翻出红盘。在华阳夫人的家乡楚国,进行了几乎一样的寄生蜂实验。春申君让歌女怀孕,把怀孕的歌女送进宫。他没有成功。他甚至没看出来,歌女爱的是她哥哥。那孩子,是这对畸恋的兄妹凭借宫廷权力斗争的掩护,产下的近亲乱伦的血胤。



死宫

读到这里或许你会懂,或至少对我有一点同情。虽然我并不稀罕你的同情。你会知道,为什么后来我几乎搞不清楚自己是谁了。我已经忘记自己真正的来历,或许我从没记得过。我不知道哪个是真实的版本:秦世系里记载的,还是吕不韦想要我相信的;我父亲说的,还是夏太后冷淡的眼光里暗示的。我是谁的孩子?也许我应该问我的母亲。但她从很久以前就不跟我说话了,在我杀光她所有情人以后。

有一次我闭上眼看到了海。我一辈子没看过的,没有尽头的水域。

看到那画面时,我好像忽然知道了,懂得了什么。就像是有人在我的脑里放教学片,我的脑子就是他放映的布幕,没人说话,但我忽然懂了。

"现在无关紧要。未来,未来才是一切。"

"现在看到的一切都会消失。我认识的人都会死。只有未来,不管是什么样子,一定会发生。"

我想去未来。我想要参加未来。我想要在未来的某件事里。

即使未来是死。

那以后,我看见眼前走动的人,现在活着的人,我会想,这是一群未来的死者。我已经看见他们死了。我穿上黑衣。我让黑色成为秦国的国色。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在祭奠他们,超度他们了。死是归宿。死不可悲。至少,在我还没感受生之欢愉以前。

生之欢愉,是吕不韦教会我父亲的第一件事。

"你这个地位的人,应当过得享受些。"他说。

"比如女人。"吕不韦说,眼睛盯着异人,瞳孔放光。"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必须是个好女人。好女人可没那么容易找哦。"

说这话时,吕不韦用很慢的动作,将赵姬的衣裳一件件脱下。

刚帮异人斟满酒的侍婢,放下酒樽,伏低了身子,包覆住异人的阳具,先用手,后用嘴。

赵姬身上又一件衣服滑落。

"你看,这女人是不是很美?赵国的女人不但美,而且赵国知道怎样教养女人,教出会伺候男人的女人,会让男人年轻十岁的女人。这种女人会让男人放下干戈。但男人也会为这种女人打仗。"

赵姬已经一丝不挂,脸也不红。吕不韦把手指伸进她的阴户。"异人公子你看,这是上好的女人,随时都是湿的。"吕不韦把赵姬放倒在席上,手指抚摸她的阴户。

赵姬闭着眼发出舒服的喉音。吕不韦手指的动作很慢,滑入,又滑出。异人说不出话来,他的阳具已经膨胀得发疼。他一边馋着赵姬,一边佩服着吕不韦。真是个高手。

"我年纪大了,你们年轻人玩。"吕不韦站起身,说:"好好伺候公子。"他抓住正在帮异人口交的婢女,带着她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赵姬又光又滑的身子靠过来。他拦腰抱住。赵姬简直周身无骨,缠在他胸前,就像一件夏衣。她腰腿一扭,已经滑进他衣服里,大腿熨帖着他的阳具。

太舒服了。他忍不住从喉头迸出声音。

推走酒食,压倒美人,一阵云雨狂乱。

吕不韦在矮屏风后看着他俩媾和,一面让刚才的婢女为他口交。这老狐狸。异人心里骂着,但吕不韦那窥淫的视线却让他格外兴奋。赵姬也越发狂乱,眼神迷蒙,他觉得好像认识她好久。一种回到更古远的时代,基因里的记忆,当两人都还是野兽,不,更远,还是两只三叶虫的时候。交媾。就是交媾。太舒服了。忘了为什么。忘了身份,忘了国与国,忘了什么以物易物,奇货可居。

异人看见灯光在屏风上映出的人影形状。胖大的吕不韦,抓着娇小的婢女的腰肢,一下一下地顶,肚子撞在女孩翘起的臀上。

异人接受吕不韦送给他的女人,也接受了吕不韦这个盟友。吕不韦会的,他也都学会。

华阳夫人派来了使者。年少的楚国贵介子弟,带着第一次出任务的小题大做,没吃过苦的理所当然。当晚异人以赵姬款待他。这次他把自己放入吕不韦的位置,成了屏风后的观看者,饱经风月的老手,能超越情欲地占有,能分享欢愉的人。

少年由惊慌失措,而意乱情迷。次晨当他要离去时,已经对异人充满感激,感激他带他进入这个成年人的、没人告诉过他的世界。感谢他无私的分享。那是一回毕生难忘的体验。如此成熟妩媚的胴体,如此胴体带给他的欢愉,后来他在楚国再也不曾经验到过。到他只能与死人为伍的时候,这是他最有生气的回忆。他一遍一遍回想。回忆让他感到,自己与死人还是有一点区别。

从那时,来到了现在。从邯郸,到了咸阳。从我母亲与出入我母亲身体的男人们到我。无数一冲向前的精子里只有一个,它的DNA被留下来。在我体内。我,15岁,计算着在六国攻来之前,我能召集多少兵,有多少力量能用。怎么能让力量更大。能让一个兵有不止一个兵的力。人是怎么演化出这许多力量,与对力量的需求的?当还是一枚精子时,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向前冲,这唯一的,转瞬干涸的力量而已。

敌人多吗?

"多。秦国以外都是我的敌人。我以一国敌六国,还不算那些小国家。"

"集体是一种错觉,"我的国师说,"六国是敌人。你不要把他们当成一个敌人。他们是六个国家。你也不要把他们当作六个国家,他们就是很多的人。随便看都是一个人,他一个人,你也一个人。"

有这么容易就好了。

蝗虫来了。阉人瞒着我,不告诉我,可是我能感觉到。从天空的另一端,像乌云般过来了。从梦里惊坐起,听到的声音像是梦境的尘埃碎裂飘浮在空气里。恶魔在拍翅。它们来了。

我甩开侍卫,跨上马,冲到城外。它们来了。巨大的饿红了眼的蝗虫撞在我身上,脸上。钻进我袍里。前仆后继地。它们的飞翔里有一种疯狂。不是为了吃。甚至不是为了要活。是为了要死。

我需要力量。能杀死这些虫子,削弱它们,能让它们远离的力量。此刻就有一种。有一种力量在我体内如云般生起。人真的想要力量的时候,能得到自己想不到的力量。或许从那一刻起,我也变了。我的基因变了。像闹灾的蝗虫不再是蚂蚱。我不再是秦王室,玄鸟的后代。我是一个容器,盛接着我从不知处借来的力量。

鹰人在远处看着嬴政。他站在平原中央,承受阵阵蝗虫的击打。在鹰人眼里,嬴政的神情也是疯狂的。被这些疯狂的虫子唤起了,鹰人不知道的力量。鹰人感到,那是从山另一边借来的力量。它与秦国的祖灵们没有发言权,也阻止不了。不知道会将秦人带往何方。在它们统治时,从没走过这么危险的棋。如今它们虔诚地等待着让命运揭示其后果。

起雾了。

黑色的蝗虫,飞入乳白色的雾中。不知过了多久。不知早晚。日月都受了障蔽,看不见。这就是光的缺陷。光总是会被障蔽的。

从浓雾深处传来低沉的吼声。像虎,或豹。兽的声音。令鹰人为之战栗的声音。战栗使它放弃了人身,以鹰的身份飞走。

浓雾使蝗虫变形。浓雾障蔽了它们,使它们不知道同类就在身边,以为落了单,以为要打群架但伙伴没跟上来。蝗虫切换回素食胆小的绿色虫子,单独行动时的模式,又温驯了。或许温驯始终只是假面,所以能这么快戴上。反之亦然,凶猛也是假面。假面的蚂蚱,被雾深处一股沼泽的潮湿气味吸引,前仆后继扑了去。水面上,有雾气疾走而来,苍色大蛇般的形体盘在河上,张开口,蝗虫全都飞进去。

那年秦地的农作歉收,但河川鱼虾盛产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嬴政的军队得到高蛋白的伙食补给。而六国军队不堪一击。好像他们的魂魄早已在某处被吃掉。战场不是结局的现场。

我母后为秦国组织起蜂巢般的结构。东方六国没人知道,秦国强大的秘密。蜂群的中心,是蜂后赵姬,我的母亲。从赵都邯郸来到秦都咸阳后,她的性史。她拥有众多的情人与面首,日夜交配,她的情欲越激发就越漫流,高潮的次数越多,秦国庄稼便越是丰饶,争战便越是常胜。她是胜利女神,也是我的母亲。但我对她的胜利只是疏离。总觉得那胜利不是真实的,因此不可能是永远的。生之外,还有死。在我意识到之前,我已经用死亡重新结构了帝国一次。


With thanks to Chutzpah! (天南杂志) editor-in-chief Ou Ning (for letting us run this translation) and English editor Austin Woerner (for editing it). War Among the Insects will also be published in Chutzpah!'s Oct 2012 edition. This simultaneous publication marks our first collaboration with the Chinese literary biennial whose English website can be found 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