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骨

舞鶴

Illustration by Legend Hou Chun-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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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骨一工九仟。拾骨師傅是府城有名的土公仔獅的嫡傳,手工較細收費較貴,還得配合他的時間行程表。三太BBCALL來一位特約的風水師,當場紅紙寫明靈主的姓名生時日月,算出破土的吉時吉辰乃在:三月廿九晨九時至十時間。   

三太指著黑板右下角一窪字:四月十五前拾骨師無空檔。風水師馬上就著他那本墨皮厚曆書,再找出四月十五、五月廿四兩個吉辰時日。我猶豫難決,四月是春五月也是春。「四月十五好啦,」三太用她那刀背割肉的嗲音說,「五月濕熱墓草長又密。」   

BBCALL響,風水師一面撥電話一面斜著眼珠說:「樂仔嫂今阿日風水有一點歪!」安阿樂仔嫂呀地笑,「你哼,」伸出玉指一隻點到風水的肉鼻頭,同時嗲的問,「金罈子要嗎先生?」風水代我答,「那妳一口金水罈子通人嘛愛。」   

兩粒肥奶跳高三四吋,虧在風水師早一步奪車離去。待到奶與奶間端靜下來,三太說,「做這悲苦生意不得不嘻笑裝痟。」我端穆面肉回說,「習慣就好平日我也一樣。」   

三太打開玻璃櫃,展示她的罈子。黑白花紋的,是後山花蓮大理石,一粒兩仟至三仟。橘色,水蜜桃色,蘋果綠彩紋的,是東南亞進口,一粒時價七八仟。另有一種喜馬阿山純雪石打造,坐飛機過來一粒十萬,水貨三四萬不止。   

我捧出一粒水蜜桃的,右手托著,左手挲了兩三下。「不是這樣,」三太糾正,「咱人手粗摸不出肉質好壞,」三太將臉貼到水蜜桃皮,貼住,兩秒,分開,再貼住,兩秒連七八個來回。我學著拿桃皮貼到臉皮;一種涼透尻骨的濕香,粉底是美國亞當,腮紅用日本西施的。   

逐一面肉貼過所有七八粒罈皮:水蜜桃的香氣不用再說了,橘罈讓我感覺身在深秋黃昏的橘園,蘋果綠我記起曾經我跟著「綠野遊蹤」所到之處無非蘋果綠,花蓮石即時我嗅到花蓮薯的氣味、聽說採石工人便當都帶花蓮薯。娘一生吃得最多的是蕃薯從蕃薯簽飯到蕃薯摻飯;橘冷傷心脾娘不愛吃,蘋果是害病的人才吃得的,病時娘有蘋果吃嗎,水蜜桃當時是稀有品種娘不可能吃到。我心想:就這水蜜桃了,給娘嚐個時鮮,何況還連桃贈送美國亞當日本西施。   

正當我開口指定桃罈時,「噯搖喂,」三太抖高三階乳波地嗲,「黑心石!噯搖喂還有一種南非進口的黑心石,石面幼秀可比少女不輸我的面肉皮,上禮拜民權路吳董就替他老母買了一粒。」   

黑心石!我煞時放手桃罈還好穩穩落在三太乳溝間。黑心石!天底下竟有這般石頭敢自稱是「黑心」。黑心一粒實價二萬四,「看在你秋哥舅介紹來的面上,」黑心石一粒萬八。我翻轉頭顱找尋心目中的黑心石。   

「現時全島欠貨,不過我呢有辦法替先生你盤一粒過來。」   

「黑心?」我小心問,「是哪兩個字黑心?」   

「噯搖就是黑心肝的黑心呀,」刀背斜45度割著乳坡肉,三太殺殺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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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鳥囀在刺竹間時就醒轉,賴床到,午時陽光打在後院土泥的熱漫上床舖。春陽痿在籐椅中,慢口嚼著豬腳麵線。古人旅遊札記說:開春三月,花尚在苞,春草已長,草亂心迷,不如在家嚼豬腳麵線。妻昨夜拿各色包裝紙裱上玻璃窗,說是不該鄰家春草那樣探過牆頭。不過我獨愛牆頭春草,是詩人奧子說的嗎:只有臨終的眼睛才懂得凝視春草的牆頭。娘死在聖母瑪利亞開的醫院,自二樓病床望出去是連到天邊的甘蔗田,臨終的耳朵不都是甘蔗桿葉日夜相互磨牙的聲音嗎?   

「塔位一位二萬三仟起,」開元寺和尚在電話中說:還請親自過來一趟。祖父母就居在那塔第三層樓,清明時節去過,塔內暗灰如運河河水的色澤。   

略過不問法華寺。有陣子,為了平息被追捉的妄想,常到這昔日的夢蝶園看無事烏龜,坐到塔前木條椅呆望斜陽掛在厝堂燕尾。可惜人事不如烏龜無事,死人鼓吹蓋過活人唸佛;辦佛辦到如此地步,不如盤讓給後庭木栱橋下的烏龜。我亂草寫了上百幅題名:夢龜寺。妻禁止我再去法華,「免得每次回家看你一臉龜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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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竹溪寺海會塔前前後後走了幾遭,越是覺得它骨中帶柔,頗合我夢中的納骨塔的形像;不似旁邊市立的骨塔像膨大肚的公家機構。   

守塔老尼開了大鐵鎖,引我入塔內。南北東西下下上上是灰漠漠的罈子世界,老尼開了小日光燈,每個罈面都浮著一雙眼睛。年輕的眼睛必然說:「這回來了個帥哥。」年老的嗤笑,「帥哥啍我看是老羅漢腳仔。」一位出生於大正初年的老祖媽說,「看他兩邊長髮吃掉耳朵就知道是帶神經病。」另個六十年代中期進來的阿伯說,「不可小看他留的是當此時世界流行的歡喜西瓜皮,簡稱他喜皮,卡車輪讓我的腳踏車撞歪去的那一日,我頭殼頂著的也是這種自由不剃的喜阿皮。」   

區分ABCD,高低分排間隔分號。白紙紅字標明價碼,自九萬到十五萬,方位不同價格不等。左廂右廂全客滿,只剩正堂中央空了一排;老尼引我上前,指著空排最底下一格那橘色罈子,「這是入塔不久的前任住持師父,」其上空位就等待未來的主持大師了。   

有人駕鶴仙去,有人坐成金身,有人燒成舍利子琉璃珠,都可以做秀展覽撫慰後世人的眼睛。這位主持師父蹲在這兒未免太自私也太寂寞了吧,不過他既法名眼淨,當然是眼不見為淨了。老尼領我上樓。   

二樓被旋轉梯占了空間,又有幾個土黃陶色的長方形盒子,看來不順,大約他那個年代尚未出世漂亮的罈子師傅罷。再上三樓,老尼說她風濕病痛原只內大腿酸現今延到心膜。   

我可以同感到那種酸痛,我慰老尼,若是腦神經打結球那就不是酸痛可以相比的了。三樓明亮得多,光線從兩個六角窗瀉入來,平眼看去是椰子樹梢掃來掃去的天空。老尼彎腰指著D區第二排6號,「這是我預定的,」空位上貼著一張紅紙正楷寫明兩字:妙慧。   

我在窄小空間內踱來踱去,老尼身子讓來讓去。三樓價位七∣十二萬,正面蓮花座位幾近客滿。「哪個方位都一樣好,」老尼說,當初建塔時踏過八卦,哪個方位都穩好,只是價位不同。我先中意B區向西第二排一號,午後斜陽可以射到,又可以仰眺六角窗的天空,只可惜中間隔著樓梯柵條,恍惚隔著監獄鐵柵眺望藍天。   

最後初步我決定第六排一號。每天,夕陽的紅暉會妝上娘的臉。平時,娘可以俯看老榕枝葉與椰子樹幹間的紅瓦,紅瓦屋頂下是臨濟正統清修道場;聽說修行有八萬四千法門,閒來無事娘看他們八萬四千姿勢倒也蠻有趣。   

老尼要我先下樓去,她老身還上六樓去巡菩薩地藏王。我凝看她手腕緊攀樓梯佝僂著的腰身,想到小鹿也祕密患著這種心瓣膜風濕病,先天不能太過興奮臨到高潮便要小死。我在塔四周又繞了幾遭,娘正對面的六角窗上緣標明法語「真如海湛」,靠背則是「圓性空寂」。落日餘暉歇在塔身,遠遠近近響著寺簷下吊的鐵鐘聲。我愈看愈感覺這骨塔有說不出的風情,不愧開台第一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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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溪」之名只有巴黎「香榭」可堪比擬,老尼身上的戒定真香就不是香榭大道上婦人的香水味可以相比的了。熬到晚飯後吃過水果眯過連續劇洗過碗卸了妝,妻拿起我擺在妝台上的遷居計畫書:    

拾骨工九仟。看風水二仟。骨罈一萬八仟。納骨塔位七萬。合計九萬九仟,雜支另外。    

「嗝、」妻先打了個捧心嗝,是她嗜吃的蔭鼓安平肥蚵的氣味,隨後,歪著素餅臉讚我「竟有能力私自進行這麼龐大的遷移工程」,她原已接受我的下半輩子「只能在床舖與後庭的刺竹欉間來回蠕動」,害她憋不住今天下課後轉過花店質問小鹿,「是不是他花癡又犯最近常溜到妳這裏插花是不是?」   

我說這一切都要感謝娘包給我這個工程,不然我最可能是賴在床上讀書讀到生痔。奧子教人每卅分鐘要蹦起身旋轉自己三分鐘,就是為了把那形成痔的可能旋拋出肛門口筋外。我在療養院認識一位舖友,痔蟲強迫他半夜在舖與舖間亂步,肛口還不時發著「愛殺愛殺」的呼聲,最後還虧藉著「同性戀治療法」才殺了那痔的腫蟲。   

妻心算了幾遍工程預算數目字,搬出小學生用的算盤核對了幾回,沒錯,九萬九,雜支另外。妻盤問雜支哪些,我另列「雜支」一項:香燭銀紙三百,當場給拾骨工紅包六百,誤餐費加飲料五百等等、等等。妻望著腳趾頭說她多時沒趾甲油擦了,不擦趾甲油看來就不像都市女教師的腳趾,而是鄉下做田媳婦的趾甲了;自從做面一次漲到八百,她就捨不得讓人做面,她自己剝檸檬皮、橘子皮自己貼面;還幾次唇膏用完了,她將就調了幾色王樣水彩塗上唇去省下這些錢,還不是為了我們未來寶寶的奶粉費、以及四歲開始的補習教育費。   

她甘願拿出一萬元投資這項工程,讓娘可以就近照顧我。白天她在學校常擔心我自個吃豬腳麵線;娘可以幫她提醒我,別把腳蹄筋吞進去,免得梗在直腸屎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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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夜,我坐在後院厝簷下,等待滿月光走入這大廈間谷。滿月光也瀉在娘的墓栱上。的市廛聲中,我聆見風過墓草尖的潮音。   

二哥曾說「你出多少我就出多少」,那麼,就有兩萬了。墓草的利齒曾經嚙傷少女小鹿的屁股,在盛夏的午後,她戴一頂開著百合花的圓帽。既然同是娘肚中的一塊肉,也不好意思要大哥多出什麼,何況是拿經濟效益當生命指標的人,那麼就是三萬了。小鹿所以嫁不成氣候,聽說是當年那墓草嚙的印記在作祟,每到緊要時刻,那草挺自嚙痕風中一樣顫起來,草尖源源發著非人的潮妖。   

三萬買不到半個竹溪海會的塔位,那麼不如供到我的床頭,我吃什麼娘吃什麼,我到南極地娘也跟著去。小鹿老提當年若是死心跟著她學插花,如今光插喪家花圈就叫我心思全無,也不用耗那幾年窩在療養院捉蝨母。   

海會不成,不然去住北園別墅:舖位二萬三,風水不論,花蓮大理石二仟,拾骨工九仟紅包省了,合計三萬四仟。想當年鄭經建那北館,也是為今日我娘設想。出院時,小鹿送來囍包五仟,娘住得起開元別館了;一仟還向小鹿買花供。   

我找到了行動電話中的大哥,他不知在哪個夜空下罵,「開元?哪裏都可以去就是不可以去開元。叫你別亂吃藥你不聽你看你竟然忘了生前他們吵成那樣,死後還要坐對面相看?」她怨空守療養院那幾年玫瑰開的多是灰色花,她願意讓點生意給我開連鎖小鹿花店。妻什麼都讓就不讓我跟著小鹿名世;那幾年伊每週末翻山越嶺探望療養院,而小鹿善用這空守的光陰把自己搞成小鹿名花。
 
我幾乎忘了現世的恩怨,何況生前。祖父平生自視儒家正統,居家奉行內聖外王那一套:內聖到怎樣地步了誰也不知道,倒是常常顯凸他的外王, 家裏貓狗都曉得離他腳背三尺。媳婦中只有娘不吃他那一套王霸氣。孫輩中只有我長大後敢平眼直視他。氣不過人他就咒「不知尊儒的都是失心外道」心被老孔騎的天狗吃掉了,怪不得我後來失了心瘋,娘若非早死看現世狂飆這樣也早晚瘋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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