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女之戀

Chika Unigwe

Artwork by Ellen Blom

格德溫把老婆帶回家時,他的妹妹們都捂著臉偷笑。她們跟新來的嫂子打招呼然后還說很高興見到她,但他能聽到她們心裡的嘲笑聲就像沸水般即將破壺而出。格德溫在電話裡說過她長得並不漂亮,卻沒有提起過她的臃腫或是她抽起煙來像男人而且還長著指甲般的牙齒。

你就不能找個好一點的嗎?入夜后母親問道。此時新婚妻子在阿達庫和歐伊琳妮雅被迫讓出來的房間裡睡得正酣。她沉厚有力的鼾聲此起彼伏,仿佛應和著某種音樂的節奏。

她打呼嚕像豬一樣,他說,那鼾聲讓我睡不著,所以晚上有時候我會睡到沙發上去。

母親看了看他,頭慢慢地從一邊搖到另一邊。他心裡清楚她是在可憐他。

母親說,如果她頭發長點,也許會好看些。

也許吧,格德溫搓著手,附和著。但我並非是沖著她的外貌娶她的。

母親也知道。是的,但這也......她嘆了口氣說,那我又怎麼帶她出門給別的女人炫耀炫耀呢,你說?

你根本就不需要拿她來炫耀啊,格德溫回敬了一句。難道有人會覺得他就很滿意現在這個狀態嗎?也許有些男人就喜歡有肉感的女人,喜歡可以抓住點東西的感覺,但是他太太身上那氣墊般厚實的肉讓他窒息。當他履行責任跟她做愛的時候,他感到一種透不過氣的恐懼。她不穿衣服的樣子就像條鯨魚。想到這裡,他噗嗤一笑,母親問他笑什麼,他不說。有些事情是不能跟母親分享的。

她看起來有點氣惱。為了討好她,他說,我會為了你娶一個好女人的,一個會給你生很多孫子的女人。他昨天晚上給前女友凱特打了個電話,她接到電話很興奮。沒有,她還沒結婚。如果她長得還如他記憶中那般漂亮,他會叫她等他。

他母親笑了。等到什麼時候呢?你什麼時候才會找一個像樣的老婆啊?

等這一切都結束了吧,他朝母親客廳裡的幾把深紅色沙發椅比劃著,仿佛它們代表著"這一切"。

他還記得當天早些時候買家具的情形。那種直接闊步走進陳列室跟銷售員指指他想買哪幾件家具然后叫他們貨車送貨的架勢讓他嘗到了某種權力滋味。他母親就在門前等著,享受著鄰人們的祝賀之詞。他們都特地跑了出來看家具店的人把車上還裹著塑料膜的椅子卸下來,一件一件地往一樓客廳裡搬。然后她尾隨著搬運工告訴他們沙發椅往哪兒放。不需要了,謝謝,塑料包裝膜就留著吧。

任何動作都會使那塑料膜絲絲作響但他母親並不在意。格德溫倒是受不了了,問她打算什麼時候才拆封。

那可是我三十年裡頭一次買的新家具,你覺得我會急著想拆封嗎?算我求你了兒子,就讓我這樣好好欣賞欣賞它們吧!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母親。安特衛普夜店裡的第一個晚上當他向第一個對他微笑的白人女子報以微笑的時候,他腦子裡最關心的就是他母親。她並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他看到了她的潛力。只要他把握機會,小心行事,她可以幫他成為理想中的自己:一個終於可以讓母親多年的犧牲和付出得到回報的人,一個可以讓她提早退休不再忙碌於那些吃力不討好的小本生意的人。就算以前在生意比較好的時候他們一家還是入不敷支。自從丈夫染霍亂而死后,母親為了三個孩子就從來沒休息過。看到母親現在可以坐在那張沙發椅上伸展雙腿,撥弄著新買的手提包,他心裡一陣激動。手包是蒂妮自己挑的,要送給"我親愛的媽媽!"

格德溫對父親已記憶不清了,也就是說他對父親的印象很模糊,父親仿佛是雨中流動的影子,每天早上戴著小禮帽,拿著破舊的公事包匆匆出門。小禮帽和公事包被保存了下來,穩妥地用紙袋包好放在母親睡房的衣櫥上面。他還很小的時候,不是說小到怕戴死人帽子的年紀,而是說小到會為少得可憐的遺產而多愁善感的年紀,他會踩上椅子去拿衣櫃頂上的紙袋,然后把頭鑽進袋子裡,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他父親遺留的味道。這回憶讓他心頭一熱,喜悅像熔岩般在血管中流過。微笑浮現在他臉上。

你在笑什麼?母親問道。

沒什麼,只是覺得回家真好,他回答道。

*

他離開尼日利亞的時候並沒有想過自己會念家。他先去了塞浦路斯,因為去那邊比較簡單便宜,而且中介公司還保証他可以到一個農場去工作。他也確實去給一個強壯的農夫打了工。那農夫的名字他念不出來。那時候他雖然要做牛做馬,工作艱苦得很,但至少有口飯吃,而且還有個屋頂遮擋讓他可以安心地做夢。從塞浦路斯,他又去了西班牙和比利時。到了比利時,他就下定決心要在這個國家成為合法勞工。他厭倦了那種整天提心吊膽著隨時有可能被逮到遣返回國的生活。他去那些不看身份証的夜店,對著那些年輕女孩微笑卻被無視甚至鄙視。然后他遇到了蒂妮。他牢牢抓住了她。她就是他的護照。

晚上她在他耳邊輕訴她的恐懼,說自己胖,說只有減肥才能留住他的心時,他摸著她的乳房,如鯁在喉地告訴她自己從來沒喜歡過瘦骨嶙峋的女人。我喜歡女人身上有肉,寶貝,你就是完美的。只要兩眼盯緊了目標,撒謊就變得輕而易舉。他搔她痒把她逗樂還發誓說她比她朋友艾爾絲漂亮,就是那個長腿細腰整天穿小熱褲的艾爾絲。晚上,當他揉捏著蒂妮的臀部,她發出愉悅的嬌喘時,他想象躺在自己下面的是艾爾絲。認識蒂妮的那個夜晚,艾爾絲就在旁邊,但穿著鑲滿銀色飾鈕的超迷你裙的艾爾絲連正眼都沒瞧過他。他整晚一直向艾爾絲拋媚眼,還覺得她身邊那個長相平庸的短發女生怪可憐的。何奈命運弄人,偏偏是蒂妮注意到了他,還向他投以微笑。她很喜歡聽他講他們兩人相遇的故事。他告訴蒂妮,那天我怎麼也忍不住地要看你。那你跟我講的第一句話是什麼?蒂妮非常享受這種游戲。

我問你從天上掉下來痛不痛,因為你一定是天使下凡。

他也知道這開場白有點庸俗,但是他實在也想不出別的,無論如何蒂妮被逗得尖聲大笑了。她笑的時候近乎美麗,雙眼閃耀合不攏嘴。

他們就是這樣開始交往的。不出三個月他就求婚了。盡管她覺得自己還很年輕而且太快了,他們不是應該多花點時間彼此了解嗎?但她還是答應了而且馬上開始密鑼緊鼓地籌辦婚禮,並親自處理一切繁瑣程序,對那些認為格德溫結婚動機不純的公務員窮追猛打,最后終於掃清一切障礙,可以結婚了。在那個讓他花費不少的婚禮上,她像旋風般盡興跳著舞,說今天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其實對他來說也是。他領到了一張結婚証,一張有效期半年的居留許可証,還有一輩子待在歐洲的合法權利等著他來享受。他天天數著日子直到拿到了五年居留証,現在又開始數有多少天才能拿到比利時的國籍,然后就可以向蒂妮說謝謝、再見了。有時候,只是有時候,他會感到一絲內疚,但,其實,他又做錯了什麼?她在這裡面也不是沒撈到好處的。他給了她一針自信強心劑。真的,這是一樁公平的交易。

但這麼快回到尼日利亞度假並不屬於交易的一部分。他會情願省下這筆錢。但現在真的回到了家,他倒也慶幸當時同意帶蒂妮來看看家裡人和埃努古,他出生的城市。過去的一年中她不斷地求他,搞得他沒辦法。在達到目的之前他必須繼續討好她。就是這樣,他把她帶到了這裡,聽著母親追問除了蒂妮以外是否有更好的老婆,看著自己兩個妹妹在她背后一邊竊笑一邊模仿她抽煙和走路搖擺的樣子。他不得不提醒他們,他要是等到比利時選美小姐跟自己好上才結婚的話,他早就被逮捕遣返了,那她們的日子會怎麼樣?這讓她們笑不出來了。他很愛他的妹妹阿達庫和歐伊琳妮雅。他知道這兩位芳齡十五的美少女將來肯定不愁找不到好老公。他為她們提供了良好的教育,舒適的居住環境,而且他們不需要像他那樣靠賣面包來幫補家計。他付出了那麼多,他總有權享個清閑吧。

蒂妮是一個勤勞節儉的人。她在養老院裡當護士,不太愛花錢。她鼓勵他儲蓄,把自己的工資加上他從工廠賺的錢一起存下,為以后他們的孩子累積財富。她總是琢磨在哪裡買東西最劃算,把報紙上的超市優惠券小心翼翼地剪下來。她很少和朋友出去喝酒,因為她喜歡陪他,反正也是浪費錢嘛。他很感激,真的,但對著一個沒有任何吸引力的人,再多的感激也不會變成愛。他無法忍受她脫衣服時肚前的贅肉像果凍般晃動的樣子。他也無法忍受她穿上性感蕾絲內衣和吊帶絲襪時的模樣。內衣是他情人節送的,還說她穿上簡直美斃了(她一臉羞澀試穿的時候,他保証說她是世界上最性感的女人,連安吉麗娜·茱莉都得靠邊站!)。

*

他要從他們聯名戶頭裡提取他說這次在尼日利亞所需的所有費用,她欣然應允。她相信他會合理消費。那次婚禮是她唯一的奢侈消費。她跟他說過想要一個尼日利亞式婚禮。我盛大的尼日利亞婚禮,她說。在這婚禮上她一分錢也沒出,因為他們尼日利亞籍的朋友告訴她,在尼日利亞,婚禮買單是男方的責任。而他也就買了單。 他知道自己很幸運。有些男人娶了會嚴密監控他們的老婆,她們保留自己的個人賬戶,卻堅持要老公給她們買昂貴的禮物。

*

在埃努古過著懶洋洋的日子。蒂妮說要到城裡逛逛,所以格德溫就帶她去他兩個妹妹提過的那家新開的漢堡披薩店,而且那邊肯定不會撞見熟人。妹妹們也跟著去了,她們都很喜歡她們的披薩,但格德溫說這些披薩只是把燉菜堆在面包上,根本不像歐洲的披薩。蒂妮抽著煙問為什麼他們不去更"正宗"一點的披薩店。她抱怨說他兩個妹妹很少跟她講話,他說是因為她們都比較害羞。她抱怨他媽媽不跟她講一句話,她說,看到我出現她好像都感覺不自在了。格德溫跟她說那是因為媽媽不會講英語。蒂妮說她等不及想回比利時了,這次度假跟她期待的不一樣。格德溫沒有跟她爭論。她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在陽台上抽煙,抱怨天氣熱,又比誰都早回房睡覺。

第二個星期,也就是假期過到一半的時候,格德溫的外婆帶著一身泥土氣和一袋沾著沙土的梨和杏仁從村裡過來了。她戴著一副厚眼鏡大聲要見"新老婆!"還沒人跟她講過蒂妮其實不是一個真正的妻子,格德溫娶她只是為了幫助自己拿到居留權而已,這時格德溫對她的熱情感到愧疚。他去叫蒂妮,她穿著一身淺粉紅色的無袖裙子從房間裡走出來。她臉上和手臂上的肉都是粉紅色的,這讓格德溫腦中浮現出一頭大肥豬。我的外婆,他生硬地向蒂妮介紹自己的外婆。蒂妮也咕噥著打了個招呼。此時外婆張開手臂,像鳥兒展翅般上下擺動。蒂妮站在原地,看著這老婦的臉,感覺有點不知所措。格德溫的外婆往前走了幾步然后抱住蒂妮。她緊緊抱著她,在她耳邊講了幾句伊博語。蒂妮不明白那些話的意思,但溫暖的聲音卻讓她熱淚盈眶。外婆放開蒂妮,臉上堆著笑對大家說,你看,咱們的格德溫帶了一個真正的女人回家!一個美麗的女人。她的皮膚像擦亮了的牆一樣光潤。格德溫,她看起來是有吃福的人啊。別人跟我說你娶了個白種女人,我還怕你娶了像雜志裡看到的類型,瘦瘦得像根牙簽一樣。這個很漂亮呀,格德溫。我從她的眼睛裡就看得出她是個好女人。

外婆把那袋水果給了阿達庫去洗,又叫他們拿一盤杏仁到客廳來。她要跟剛過門的孫媳婦兒一起坐下來慢慢吃。

就這樣,她跟蒂妮吃著還滴著水的杏仁,在客廳裡聊了一整天。外婆說伊博語,蒂妮講荷蘭話,她們都在笑,因為誰也聽不懂誰說的話。奶奶指著她們沙發上的塑料膜佯裝要把它撕破,這讓蒂妮捧腹大笑,她的笑聲如鈴聲般回蕩著。那一刻,格德溫隱隱感到心裡有些觸動,他想這或許是愛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