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

读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

迟到的书。假如读得更早,
我瞳孔里的钨丝就会被引爆,声带
在黑暗中变得透明,押炼狱的韵。
总是有小个子的巨人,和善于倾听他的
女性,为耳福忍耐了别的:饥饿,
恐惧或自己的一生;总是有提早退场
而在过道发生的相遇,借个火,嘲弄,
一起大笑着走向年代的背面。当心,
你的火星溅到了我的裙子上。不,
那是在众人的默认里烧出个大窟窿。
还敢再往前走吗?哪里?是要我
回去再对着克里姆林宫放一枪吗?
不,亲爱的,要学会解脱你自己,
我已无法陪在你身边,我必须留下来,
做一个现实的幽灵,创造回音。





佛罗伦萨

匆忙的一天。被迷路耽误了
行程。研究着地图而忘记
我们已经置身那些阴郁迷人的
街道和建筑,可以无知地漫游在
它突然被恢复的匿名状态。

或许这也是佛罗伦萨自身所渴望的,
否则它不会频繁地设定闭馆日
而将游客留在台阶上,广场上;
它用雄伟的大理石墙保护一种静穆,
在关闭的教堂内部,分泌空。

每个地方都可以对应某种人的形象,
佛罗伦萨让我想到一个老妇人,
她站在沉重的深紫色窗幔背后
向外看,嘴角挂着冷嘲,客厅里
挂着一小幅从未公开过的波提切利。

我戚然于这种自矜,每当外族人
赞美我们古代的艺术却不忘监督
今天的中国人只应写政治的诗——
在他们的想象中,除了流血
我们不配像从前的艺术家追随美,

也不配有日常的沉醉与抒情;
在道德剧烈的痉挛中,在历史
那无尽的褶皱里,隔绝了
一个生命对自己的触摸,沦为
苦难的注脚,非人的殖民地。

所以我宁愿佛罗伦萨是敞亮的,
浅平的,如同露天咖啡馆的碟子,
那前来送甜点的女服务员因为意识到
我们注意着她的裙子而放缓了动作,
像一个蓬松的、熟透的贝阿徳里采——

午后的阳光卸下了每棵树的重量,
叶子的毛细血管扩展于风,那些阴影
经过我们的额头时变成另一种逗留,
那些警卫在拱廊里自语:从任何
博物馆的窗口向外看,总是美丽的。





古城

      ——赠洪磊

老如你的叔叔就可以解脱,
就可以端着茶壶躺在檐下的藤椅,
可以背负双手悠然地望天,
哼着小曲,踏着碎石板路而行。

而你始终有一种不满足,
从积下数年灰尘、如今
再次被拭净的这扇窗望出去,
你望见小城是一艘栓牢在缆桩上的船——

它周边的丘陵是彻底凝固了
起伏的波浪,它的码头
像工业的弃妇,输给了铁路。
它的人群是船身上幽深的青苔。

浪迹在遥远的大都市你厌倦
时针的疯转,利益的桅杆相互倾轧;
这里,你惊骇于日常的虚无,
晴空下尚未枯败的芭蕉无端的折裂。

未来折叠在《推背图》的某一页。
你唯一的消遣变成了
轻风绕面的午后
和几个徐娘相约于往事。





双城记

那些滑翔在广告牌前的海鸟
也许从来就没见过广袤的陆地,
除了海,短促的地平线上看不到
别的风景;那些摩天高楼惟有
相互映照,在自己的玻璃上
将对方画成一座座陡峭的山脉,
将夜晚的车流画成一条条繁忙的运河。

每天我从旋转门汇入人潮,沿
细雨的街道一路搜寻旧日的梦境, 
可是,就像透过所有大都市的橱窗——
我看见一些女人的眼睛受迪奥的刺激
而在其它的品牌前失明,我看见
灯光熄灭后那弹药库般的内心压力
仍然堆积在写字楼的每张办公桌上。

惟有出租车司机收听的老情歌
和上环那繁体字招牌林立的旧店铺,
榫接了我脑海里的另一个香港,
一个少年白日梦中的香港——
那只是几盒翻录的磁带,
几本传阅中被翻烂的色情杂志
和烟雾弥漫的房子里放映的武侠片……

我们饥饿的感官曾经贪婪地
攫取从它走私而来的这些微量元素,
并且在黑暗中以幻想的焊锡
合成一座遥远的新世界——
漫长的禁锢过后,它的方言
时髦如穿越防线的口令,甚至
整个内陆都倾斜成一艘划向尖沙嘴的

偷渡船——是的,我将
内心岩浆的第一阵喷发归之于香港,
我将男孩和少妇之间永恒的时差
归之于香港……这就是为什么
我从未来过却好像旧地重游,并且
恍惚在旅馆的旋转门中,不知道被推开的
是多年之前的未来还是多年之后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