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TEL

林燿德

Photograph by Sherman 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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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EL的招牌,依据都市人口流动的特质而分布。因为这些招牌,壅塞的都市显得通畅起来,充满著生命力和一种介于通俗和冷漠之间的刺激感。

它们出现在街头、巷弄的深处、大厦楼壁,HOTEL字样霸占升斗小民的视觉空间,正像一个离经叛道的小子坐进老学究的会议桌中。虽然它们所能提供的服务,完全在我们的常识范围内,根本不必触及知识的领域。

但我们一样可以动用某些肤浅的见识。

当一栋大厦挤进一层HOTEL以后,这栋建筑即刻被「异化」了,如同它仍然存在于蓝图之刻,就已经是为了性爱股市的短线交割而设计的。大厦的「原住民」开始对于自己的生活环境感到腼腆不安,踏进电梯的时候,就和小空间中其他陌生的脸孔互相猜忌,以三分偏见去臆测对方的智慧,七分鄙夷去臆测对方的胴体。

所以,一个聪明的HOTEL经营者选定一栋建筑物中的七楼新厦做为据点时,应该买下一半以上的坪数,如此自然可以在未来成立的住户管理委员会中掌握到绝对多数的席位,对于那些针对HOTEL营业的反对态度或抵制行动,在任何一次民主的表决程序中行使合理、客观、不容置疑的否决权。

将这栋七楼双拼豪华大厦的右半边透天买下,显然比认购连接的几层更显得睿智。可预见的事情是:左半边一至七楼的住户,他们再也卖不掉自己的房屋和地皮的持分,除了唯一的买主——右半边透天的HOTEL业主,通常在合理的折扣下处理他与邻居间的买卖契约,并礼貌性地招呼那忙著指挥搬运工人抬钢琴的旧邻居,有外遇时何妨旧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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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TEL的普遍设立,主观来看,并非全然出自某种改革社会行为模式的集体潜意识,不过却不失为解决空间分配的方法之一。HOTEL是流动的空间的集合体。它们只是一个个过程, 一个个永远不能彻底完成的过程。

HOTEL的每一个房间都是不完整、不平衡的,当任何一个房间空下来的时候,即刻就回复到未完成的蓝图阶段;如果说文学史是读者的历史,那么HOTEL的历史也等同于叩门者的历史。

任何一个进入HOTEL的人他们在进入房间以后,房间就完成了。一对男女(我们不否认其他组合的存在)在那个空间中的每样举动都导致一种新的安排、新的平衡。甚至我们要相信进入HOTEL里面的游客只是无机空间转化为有机空间的配件而已。HOTEL既然已成为公众性的性稳私集散地,让性艺术的现场和吊诡的生活模式结合在一起,自然也不能将之排除在文化考察的范畴之外。

譬如说服务生叠被的模式,是在床上制造一只蜗牛,或者和床面贴合的一块垒包。

譬如说壁纸的配色和地毯之间的互动关系。

譬如说服务生之性别与其服务的业务内容。

譬如说隔音设备和隐藏的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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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肉体的弹性和韧度,就像隐匿在议会政治背后的桌下交易(也许这个比喻的喻依和喻旨可以颠倒过来)。当然HOTEL和卧房相较起来,就如同民主与独裁之间的距离(虽然如此,这种差异分析仍然是光谱而非光年的),きゅうけい的HOTEL所以和你家的卧室有所区别,在于其开放性与民主性总是和婚姻机械堆砌出来的社会观颉颃到底。

HOTEL也必须和那些胡适或者其他铜像脚下圣洁的草坪、即兴气味十足的MTV、校园游泳池一隅、假日的体育馆(因为阳光的关系总是有布满浮悬微粒的大气充斥著)乃至革命实践研究院左近的树荫等等地点竞争。

在黑夜里或者正午,在廿四小时全天候随时引爆的性腺功能的射程中,人性的黑闇以及性爱的隐私在不同的角度下,会有不同层次的理解和诠释。「最后的」——现阶段民生主义「最后的」——衍义下:HOTEL实在必须和住宅区结合,和生命的卑微乐趣结合。

和住宅区结合的HOTEL,简单、隐晦、经济、紧凑、不提供致命的刺激却提供解决之道,拥有永不被完成的空间。

永不被完成的HOTEL,永不被完成的民主蓝图,同样关切个人的隐私以及隐私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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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杜象定律:两个人才能跳探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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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谁想做爱,必须得到另一个人的背书,我们的生命中必然也有一本性爱支票簿, 即期的, 或者永远无法兑现的。

于是, 我们被同类选择或者选择同类, 用肉体的接触不断修正自己对于对方精神状态的理解。

不要闭起眼睛用大象的鼻子理解大象。

不要闭起眼睛用大象的耳朵理解大象。

不要闭起眼睛用大象的牙齿理解大象。

不要闭起眼睛用大象的前腿理解大象。

不要闭起眼睛用大象的肚皮理解大象。

不要闭起眼睛用大象的尾巴理解大象。

(对不起,前面的六个字都插不进动词 「摸」 字。)

也许我们必须先预设出一只大象的模型,再使用以上的程序去触摸大象的每一个局部,后设一只修正过的大象。

一切都是填充题的格局, 人与人互相填充,人与HOTEL互相填充。

一切都是HOTEL的哲学。

6.

超达达主义者巴德狂想中的乌托邦建筑——「世界神殿」,根本不需要花费一千年的光阴来建筑,我们的都市已经拥有数以千计的HOTEL.

数以千计的HOTEL不过只是一座乌托邦HOTEL的分身,那是一座由人类集体潜意识汇聚而成、贯时贯空不断变化的神奇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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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朋友告诉我,住进HOTEL的斗室,万万不可忘记掀开印花床单,看看床底下有没有一碗孤冷无依的米。如果有可就睡不得,必须鼓起勇气要求柜台换房间(如果每间房间事实上拥有不同的锁孔时势必也得调换钥匙),至于其中原委,大概讲鬼的司马先生最清楚;他的录音带里不知录进了那碗米的故事没有。

不过,最刺激的无非是你拉开HOTEL窗帘的隙缝,能够经由对面大楼的后窗看到不谨慎的男女睡卧著调情。杜象说:让别人做,或者别做他人可以做得更好的事情。

HOTEL在大街小巷中等待诸君各位。


Original Chinese text used by permission of 聯合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