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隻懷錶

黃春明

Illustration by Hong-An Tran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的第二個月,小明的父親被拉去當了日本軍伕,從南洋戰場上,撿了一條命回來了。他像乞丐,除了臭蟲虱子和藏了一隻銀殼子的舊懷錶,當著禮物給爺爺,其他什麼都沒帶。爺爺很高興,不但喜歡這隻懷錶,也覺得它特別寶貴;因為它好像是兒子冒著生命的危險,去遠方可怕的戰場帶回來的寶物。事實也是如此。那是日軍當時登陸新加坡時,日本的伍長,從一位陣亡的英國年輕士兵身上搜到的;而小明的父親在掃街戰的時候,替一家說同樣的閩南話的華僑,閉一隻眼讓他們帶走了細軟,人家為了報答他,給了他十英磅的紙幣,他就用這個錢買了這一隻懷錶。這一隻懷錶是小鎮裡唯一的外國懷錶哪。

這一隻懷錶有一個蓋子,它蓋起來的時候,整隻錶有一個小月餅那麼大,不過沒那麼厚。它的整個錶殼上下都刻了葛藤交錯的細花紋,看起來就覺得它是一隻很貴重的骨董懷錶。打開圓碟型的錶蓋,背後的凹面,還刻了三排英文字母;較大而顯著的是Simpson(辛普生) 這樣的人名。這是後來他們去問小鎮的一位英文老師才知道的。

小明對這一隻懷錶最感興趣的是,那一根特別細長的秒針,它走動起來,一秒一頓、一秒一頓,很像軍人踢正步,煞有精神得很。將它移近耳朵去聽更妙,好像踢正步的軍人,是穿著擦得亮亮的馬靴。如果把蓋子闔起來聽的話,那更有趣;這時所聽到的聲音是遠了一點,但是聽起來卻像是一隊穿馬靴的軍人,刷!刷!刷地踢著正步。小明常常把闔上蓋子的懷錶貼在一邊的耳朵,一邊摔另一隻手,隨著一隊軍人踢正步。

剛開始,小明百聽不厭懷錶的聲音,他想聽,爺爺要和他交換條件:說要乖才讓他聽。要怎麼乖?當然要聽爺爺的話,更具體地說,那就是要替爺爺掏耳朵。爺爺有喜歡掏耳朵的壞習慣,奶奶死後就沒人替他掏耳朵了。小明八歲了,有一天爺爺耳朵癢得不得了,他冒險地想到小明,要他試著輕輕替他掏耳朵。開始時小明覺得好玩,他小心地試了一下,爺爺竟驚豔地稱讚他手巧,很滿意地賞了錢,讓他去租連環漫畫看。從此之後,這一份替爺爺掏耳朵的工作就牢牢地跟在小明的身上了。

替爺爺掏耳朵這一份工作,小明越做越有心得,做得有模有樣。白天就在外頭,夜晚就在燈下,爺爺坐在一張椅子,小明墊著小板凳站在後頭。爺爺的頭,任小明擺弄;小明要他的頭側一點,歪一點,側得太低也不行,太高更不行,歪嘛太偏也一樣不行。小明把爺爺的頭,挑剔地擺來擺去,甚至於像大人替小孩子剃頭一樣,叫在家裡人人敬畏的爺爺不許亂動。這一份工作可以叫爺爺從頭到尾聽他的話,這是小明最大的成就感。看他右手拿放大鏡,左手拉緊爺爺的耳朵,找光探底,再來就是換掏耳棒,爺爺叫它「耳屎把」的掏耳屎,最後再換小棉花棒清理耳道。這個過程,爺爺總是對小明輕聲細語,懇求重一點,或是快一點,嗯嗯呀呀輕咀。那要看小明高興。小鎮有一位業餘的攝影家,曾拍了一張,小明凝神專注地替老人家掏耳朵的神情,老人家一被掏得舒服,緊緊皺起眉頭,半張著嘴,口水就從歪斜一邊的口角直流下來。作品的標題叫做「專注與陶醉」,而得到縣城攝影賽的第一名。

老人家兩邊耳朵的耳垢,早就被小明掏得乾乾淨淨了,而爺爺還是三不五時就要小明幫他掏耳朵,說他已經沒有耳屎了,爺爺竟有一篇防患的大道理。他說沒有耳屎的時候,更需要常常掏,只有這樣才不容易長耳屎。老人家還拿後院的石槽做比喻,說奶奶以前常常洗刷石槽,所以不見石槽長青苔。奶奶死了,沒人刷洗石槽,石槽長了厚厚一層青苔,現在想洗刷乾淨也不容易了。小明聽了覺得有點道理,又好像沒什麼道理;他懷疑石槽怎麼可以拿來和耳朵相比?能不能他也沒有把握。老人家舉了這樣的例子,得意地一直問小明說,這樣的道理你懂了嗎?小明被逼得只能笑笑,小聲地說懂了。「耶耶耶!懂了就不要跑。」爺爺的話追著跑走了的小明。原來外頭有幾個小孩的人影,正壓低聲音叫小明。

這些來找小明的同學,要小明證明他家確實有這麼樣的一隻外國懷錶,同時也想聽聽秒針踢正步的聲音。小明因為事先沒跟爺爺講好,同學突然來了,不知要怎麼開口,要爺爺讓同學他們看他的懷錶?怕人家笑他說謊的小明,只好硬著頭皮進去找爺爺。

「爺爺,你要我掏耳朵是不是?」小明設了一個陷阱問。

「爺爺耳朵癢死了,快快,快來幫我掏一掏。」

「那你要先答應我一件事。」小明露出有點沮喪的可憐相說。

「除了殺人放火,什麼事情爺爺沒答應過?」

「那你的懷錶要借給我們同學看。」

「哎呀!你這孩子,爺爺不是叫你出去不要亂講嗎?你怎麼可以去告訴你們同學,說我們有一隻外國懷錶?」爺爺有點焦急。

「是他們自己知道的,又不是人家告訴他們。」

「這怎麼可能?你這孩子。」

「爺爺你說嘛,已經有多少親戚朋友來看過你的懷錶了,他們回去也會講啊。我們同學就是這樣知道的啊。」小明突然轉成愉快的笑臉說:「爺爺,你讓他們幾個趕快看完,我就馬上替你掏耳朵。」

「你這個小孩,真會做生意。」

原來爺爺已經忘了耳朵癢,經小明這一提,耳朵就真癢起來了。爺爺耐不住地說:「他們呢?」

「我去叫。」小明說著就往外衝。

「幾個?」爺爺追著問。

「七個。」小明高興地一邊跑一邊回答。

「叫他們進來。」

小明把同學帶進來了。小孩子們面對老人家圍個半圈,盼著想盡快看到小明說得那麼傳奇的外國人的懷錶。爺爺很優勢地對小孩子們說:

「你們要乖乖地看,要快快地看。看完就趕快回去,到外頭就不要亂講說你們看到什麼,知道嗎?」

「知道——。」小孩子像上課一樣齊聲回答老師。

「要真的知道喔!......」

小明替同學急,也為自己因爺爺的囉嗦難堪,他耐不住插嘴打斷爺爺的話說:「爺爺,快一點嘛!」

爺爺好像有一套劇本似的要演給小朋友看,經小明一插嘴,打斷了爺爺的臺詞,老人家有點不愉快。

「你的同學不急,你急什麼?」

有一個較敏銳的小孩,怕壞了事,他開口說:

「小明,沒關係啦。」

「就是說嘛,有什麼好急?」爺爺又回到想和小朋友玩玩。

可是小明認為這是作弄人,心裡有所不平。本來想一氣之下走掉,另一方面,他也想到他一賭氣走開的話,很可能這場看錶的好事就壞了,而讓同學失望。

爺爺把兩隻打開的手掌無力地垂懸在胸前,前後轉了幾下,表示手是空的。就這幾下,小孩子像著了魔,凝神地任由爺爺擺布,這連小明也覺得有趣。老人家先把懸空的右手移開胸前,讓左手慢慢插入右手邊的內口袋,摸了摸,張口、臉露緊張、搖搖頭。想了一下,臉露笑容,點了點頭,把空手抽出來懸在左邊胸前,右手不慌不忙,插入真正為懷錶準備的暗袋。他笑了。小孩子們也笑了。小明心想,爺爺什麼時候有這一招他怎麼不知道?爺爺抽出右手是順著一條三十公分長的銀質錶鏈,原來就和懷錶連在一起的,順著它慢慢滑上來,並沒有把懷錶抽出來,但這已經把少見的錶鏈展現出來了。小孩子以為這就要看到外國的懷錶了。老人家慢條斯理地伸出右食指,挺在錶鏈的背後,輕推著上下滑了幾下,然後用左大拇指和食指,捏好錶鏈的一端;這一端是勾住胸前鈕扣的扣孔,另一端才是連著懷錶。兩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著鏈子一點一點,一前一後,一前一後,慢慢把鏈子往上拉,拉到鏈子有點緊繃時,也就是懷錶要從暗袋裡露臉的時候,小孩子們被老人家掌控到,只要螞蟻放個屁都會嚇到他們的境地,突然,外頭有人大聲喊叫。

「親同叔!我帶幾位朋友來了。」四個大人逆著外頭的光走進來,走到前面了,是誰老人家都還沒搞清楚。「親同叔,是我啦。」叫得那麼親,老人家還是愣著。「是我,我老爸就是茂全,是你的親同啊。你忘了。他說你有一個英國懷錶,我帶三位朋友想來見識見識。」

所謂的親同就是同姓的意思。茂全是親同的話,他的姓名應該叫黃茂全。老人家想了半天,在小鎮裡好像沒這個親同。不過人家已經親同長親同短的,叫得那麼親呼呼,說不認識,不叫人家看也不好意思。

四個大人接過懷錶看,小孩子們仰著頭擠來擠去,不但看不到,還挨那叫親同的兒子,大聲罵著說:「大人在看,你們小孩子亂擠什麼?再擠就當心你們的頭。」

最後,小孩子雖然都看到懷錶了,卻抹不掉那四個大人的陰影所帶來的不愉快。連小明的爺爺也抱不平地說:

「我長眼睛都沒見過這麼沒禮貌的人。說什麼親同的,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還直闖到家裡來,說要看人家的東西。」他看到小孩子悻悻然在那兒。「他說他們是大人,大人又怎麼樣?像他們這樣的大人,只有教壞小孩。我們長大就不要和他們一樣,沒教沒示的。」小孩子聽了老人家這麼說,多多少少也得到安慰了。

可是小明的同學豈止這幾個,其他的同學一樣好奇,很想來看看這一隻外國的懷表。這對小明而言,實在很難擺平,他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爺爺讓同學分批來看。首先爺爺還有求必應,後來次數多了,老人家就覺得不勝其煩,拒絕了。小明也有他的絕招,爺爺不叫同學看,他就罷掏耳朵。其實老人家掏耳朵,也因為小明沒有注意到衛生,從手、耳把子、棉花棒,讓耳朵裡面養了黴菌。有了黴菌,叫耳朵不癢也難。這麼一來,爺爺需要小明掏耳朵,小明要爺爺大方地讓同學看錶;就這樣互相供需的關係,小明除了他班上六十七個同學,還有其他班和鄰居的朋友,都來看過這一隻全鎮唯一的外國懷錶。這隻錶給小明的顏面增光不少,爺爺也因為它聞名小鎮。

有一次老人家到鎮公所戶籍課,去辦一點戶口證明的事。他一到那裡,引起所裡一陣小小騷動;所裡的人都知道老人家身懷一隻傳奇的外國懷錶,不少人爭相要求觀看。後來鎮長也出來了,他迎請老人家到鎮長室喝茶,展示懷錶,談談有關錶的故事。原來手續不怎麼方便的事,戶籍課的人替他要了印章,自動替他辦好事。為了享到這一樁特權的事,老人家高興了好一陣子。

為了這一隻懷錶,老人家早就在古衣店找到一件不怎麼合身,但可以裝帶懷錶的西裝背心,不分寒暑,很少離開他的身軀。另外在起居生活上,每天早上八點,傍晚六點,他都會到火車站,面對小尖塔上的時鐘對時,這樣的行為,也是他連帶著懷錶而出了名。本來在小鎮的火車站,還有一個蓬頭垢面的大鬍子,他每當火車要出站就站在柵欄這一邊,高舉雙手,用日本話高喊萬歲,目送火車出站走遠。現在加上老人家早晚來對時的情形,給這小鎮的火車站,增添了地方上令人想像的故事風景。

一轉眼小明已經十六歲了,是一個中學生了。替爺爺掏耳朵的事,長大之後經不起別人的譏笑,早就不幹了。也就在那時候,爺爺的耳朵發炎得很嚴重,化膿疼痛到非找西醫不可。經過醫生一段時間的治療,加上醫生一再地警告,耳朵的病好了,掏耳朵的壞習慣也改了。那個必須每天上發條的懷錶,開始有毛病了;裡面的齒輪鬆脫咬不緊,非得靠老人和小明他們兩個人的經驗,找到一個微細的死角,用又輕又慢的動作捻動小轉軸,才能上五六分滿的發條,如果稍有偏差,就失掉那個死角,並且要再花時間,耐心地找才能找得到;這方面小明比爺爺老練,爺爺只有越來越鈍,非找小明不可。為了修理這隻錶,祖孫兩人找遍了小鎮幾家鐘錶店,還有鄰鎮的,所有的修錶師傅都說,像這樣的零件再也找不到了。這隻懷錶已經不能用了,這麼漂亮又精緻的外國懷錶,當著骨董玩更有價值。這個時候不用上發條的,所謂的自動錶,在市面上出現了一段時日,它淘汰了舊式的錶。曾經引起小鎮好奇的那一份興趣,隨著這隻錶的壽命消失了。在火車站目送火車,用日語高喊萬歲的那個蓬頭垢面的大鬍子,有一天被人帶走後,就不再見到他了。小明的爺爺也不再去火車站對時了。他們的影子一消失,給這小鎮的火車站,留下了淡淡的,說不上來的惆悵。

老人家的腰開始挺不起來,背駝了。少出門的他,留在家裡還是習慣地常常拿出懷錶,看看被擦得銀亮的錶殼,或是打開錶蓋,看看停佇已久的錶面,搖一搖、聽一聽,而不具一點意義。可是,這個習慣,有一天卻有了另一種感覺的變化,它讓老人家感到沉重;之後,每次拿出錶的時候,都叫他想到,和這一隻錶連在一起的悲慘命運。這幽然而起的傷感,造成老人家內心裡愈來愈沉重的負荷。然而,他並不為它改變他的習慣,還是照舊常常拿它出來,一再重溫著想像中的哀傷。甚至於連白天打盹,都夢見一個外國人的士兵,瞪著他手上拿的那一隻懷錶。驚醒後有些驚慌的爺爺,抓住小明說這場夢的情形時,手還微微顫抖著。小明安慰他,說這隻錶是父親向日本的伍長買來的,意思是說,那個英國士兵要找拿他的錶的人,應該是找那位日本人。小明也請父親向爺爺詳細地說明了當時的情節。老人家認為再怎麼轉手,這隻錶還是那一位年輕英國士兵的,現在在他的手上。從此,過去拿到懷錶的那一份愉快的表情不再了,一絲爬上老人家心頭的罪責,始終無法抹掉。小明的父親,為了不讓老人家常常撫錶失神壞了身體,他把錶偷藏起來。但是找不到錶,老人反而顯得不安與煩躁。小明和父親商量,是否把錶拿出來還給爺爺?父親的結論是:過一段時間之後就習慣。說是這麼說,老人家在家裡扶牆扶壁移動身體時,常常停下來埋怨地說:「我怎麼還不死——!我怎麼還不死——,......」

有一天,小明的爺爺在家裡的後院跌倒了,頭撞到長滿青苔的石槽,血流過多,等家人發現,已經為時已晚。要出殯那一天,所有的功德法會都已經到尾聲,最後時辰一到,只剩下蓋棺封釘,當道士叮嚀家屬屬虎和狗的生肖的人犯沖得要避開時,小明突然泣不成聲地橫趴在爺爺身上,不叫人蓋棺。道士倒是常遇到,家屬捨不得死者,常常有阻擾封棺的情形,家人也知道小明和爺爺的感情最深,所以細聲相勸,但是時辰不能誤,小明不為所動,道士急了,叫家人無論如何都得把小明拉開。所有的家人都急了,小明的父親生氣地說:「你這個孩子怎麼這麼番!」過去要抱開他的時候,小明更生氣地大聲地嚷著:「把阿公的懷錶拿來!」說也奇怪,這時大家都聽小明的,不敢多發一語,靜靜地在一旁看。父親很快地到裡頭把錶拿出來交給小明。小明拿了錶,小心翼翼地尋找咬緊齒輪的死角時,老道士想提醒大人要注意時辰,才開了口就被小明喝他「不要吵!」父親安慰道士,說就讓他,他知他的爺爺要什麼。大家屏住氣,看小明好像在拆一顆未爆的炸彈。大概有五六分鐘,那是一段很長很長,需要某種忍耐的時間,此刻,空氣都凝結了似的,滿臉淚痕的小明,突然綻開了笑臉,錶走動了,那秒針一秒一頓,一秒一頓,仍然走得很有精神。小明將它貼著耳朵一聽,穿馬靴的軍人正踢著正步。他很小心地闔上蓋子再聽了一下,一隊軍人踢正步的步伐刷刷有聲,他想像到爺爺的臉笑了。小明看著爺爺的臉,把活起來的懷錶輕輕地放在爺爺的耳邊,這才讓道士把最後封釘的儀式辦完。

時辰一到,從鄉下找來的八個抬棺,把披著紅毯子的大壽棺一抬上肩,棺木前後擱架的兩條板凳一移開,他們的腳步也同時開伐,害得前頭兩支開路的大嗩吶,撒路錢買路的人,他們不能不半跑著上路,雖然老道士一直叫抬棺的慢著慢著,可是那披上紅毯子的大壽棺,像一匹上了馬鞍而沒等騎馬的人上馬就起跑的巨馬,隨著整齊的步伐,一步一彈,一步一彈,刷刷有聲地往前邁進。抱爐、披麻帶孝的家屬,還有送出殯的親朋好友,遠遠地被拋在後頭。當棺木朝著小鎮唯一的一條大街行進時,前頭撒冥紙的人,大聲叫嚷:「閃開——!閃開!......」吹大嗩吶的人,必須用更大的力氣吹出一條路來。路上的行人、腳踏車、三輪車都暫時閃到路邊,還有街上店家的人,全部跑出來看這不怎麼尋常的出殯行列。大家都知道上路的人就是擁有一隻外國懷錶的那位老人。那一隻懷錶和老人家就是小鎮的記憶,記憶一醒,紛紛湧到街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年紀大的人說:「很少看到人死了,能走得這麼開腳的,真是罕有啊!」整個出殯的行列,像斷了頭的蜈蚣,頭已經出了街尾了,身體才上了街頭。老道士安慰大家說:「老先生這一路還很遠,他放得開最好,我們不必趕。老人家一輩子都不欠人吧,才能走得這麼瀟灑,我們不要趕。」原來要走在棺材前面的出殯行列的陣頭,有子弟戲、十音、弄車鼓和西樂隊,他們都留在後頭,和家屬以及送出殯的親朋好友,成為一個隊伍,緩緩地走進市街。小明的父親抱著神祇香爐,小明抱著爺爺的遺像。街上兩旁的人的目光都集注到小明和爺爺的遺像,指指點點,一種善意的言談合聲,產生一種祥和的共鳴送著他們。老人家懷錶和小明的話題,早就消失了,但是在今天的小鎮,這些好像死後又復活了。

穿過一層一層的雲霧,老人家終於被接往西天,說也奇怪,那裡好像也就是基督徒的天堂。何以證明呢?老人家手拿著懷錶,一路心裡念著它的主人時,來到了西天,前面笑臉迎來的是一位慈祥的英國老人,他來到老人家的面前,自我介紹說:

「老先生,您好,我叫辛普生。」

老人家也不覺陌生,他們同時伸手熱烈地握起手來,「我叫黃允成,我有您的一隻懷錶。」

他們各自說自己的語言,但是一點都沒有溝通的阻礙。在這個地方,不管什麼地區,各種不同民族的語言,來到這裡都變成一種心語,也是宇宙的語言,它不但可以和神溝通,與萬物,甚至於和星球也都可以溝通。

黃老先生掏出懷錶還給辛普生老先生。

辛普生接過懷錶說:「這錶很老了,這裡也用不著,它是當時,我的孫子在利物浦軍港要出發到新加坡時,我去送行臨時送他做紀念的。」

「我真為您的孫子難過。」

「戰爭嘛,他只有服從國家的命令,我還是以他為傲。」辛普生話才說完,一個頭戴巴雷帽的英國士兵,臉帶笑容地站在辛普生身旁。「這位是黃先生,把我送你的懷錶送回來了。經過這麼一趟的轉折又回來,這更有紀念性。」說著就把錶交給年輕人。這位年輕的軍人,接過懷錶之後,很快地立正,向老先生行一個軍禮。老先生的腰不痛了,他也挺起他的腰,回了一個不曾做過的軍禮。大家都笑起來了。他感慨地說:「不要說這裡,說我們凡間,所有敵對的人,只要換個時間和地點,都有可能變成好朋友。」

「是啊是啊,黃老先生說的一點也沒錯。」

濃濃的霧又從四周包圍過來了,他們各自散開,去找他想找的人。老人家心想找找老伴,在漸漸飄散的霧裡面,他看到有一個人影走過來了。老人家一注意看,心裡暗叫著:「那豈不是我的牽手老伴?!」


Used by permission of 聯合文學。

Click here to read an essay by translator Howard Goldblatt on his 40-year relationship with author Huang Chunming.